察觉到裴昀的视线，李兰珠勾了勾唇，却没有说任何话。
下一秒，妩媚张扬的表情缓缓变换，经过片刻的迷茫，很快又恢复成沈玥往日的神情。
沈玥回过神，动了动指尖，明白自己又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她连忙回过头去看裴昀，发现对方正用一言难尽的诡异表情望着自己。
一时间场面变得非常尴尬。
“咳、咳……”沈玥用手背抵着嘴唇，轻轻咳嗽了几声，试图掩盖自己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裴昀欲言又止道:“你……”
沈玥欲盖弥彰道:“阿昀，我们先出去吧。”
裴昀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泛起了几分凝重，仿佛陷入了沉思。
两人刚走出牢底，裴昀突然道:“自从上次到访你家，你都唤我阿昀，可是方才却一直叫我陛下。”
称呼变了。
沈玥脚步微顿，面色一僵，连忙道:“那是我一时情急，再加上有外人在，便改了称呼。”
说罢她抬起头，悄悄打量着裴昀脸上的表情。裴昀始终神情淡淡，看不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沈玥多了几分忐忑。
裴昀摸了摸下巴，一脸平静地继续分析:“方才你的行为举止让人感觉莫名熟悉，但又不像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那时沈玥的表情有种对不上的别扭感，就好像把不同形状的榫卯硬生生互相插在不合适的位置。
“啊……是吗？”沈玥目光游移不定，试图转换话题:“阿昀，要不我们去凤栖池畔散一圈。”
她还没有忘记自己去找裴昀的初衷。
裴昀停下脚步，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眸微闪，自言自语般说道:“最近凤栖池可真热闹。”
沈玥不解:“嗯？”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宫里的某个人最近总是到凤栖池的亭子小憩。”
【什么叫某个人，当真是没大没小。】李兰珠打了个哈欠，适时地反驳道。
很显然，某个人指的就是她。
沈玥这才反应过来，应当是自己失踪那段时间，太后迫不得已才选择出此下策，待在凤栖池小憩来联络自己。
沈玥搪塞道:“最近凤栖池景色确实不错，想多看几眼也正常。”
“是吗？感觉跟以往并无区别……”裴昀拖长了语调，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也罢，今日正好再去看看。”
沈玥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在心里头暗自庆幸，幸好裴昀没有继续深究。
此时夜色渐沉，光线变得昏暗。树影婆娑，身影摇晃，一切都变得模糊黯淡。沈玥站在廊前的灯笼下，灯光在她的五官下投射出立体的阴影。裴昀背着光，脸上神情不明。
沈玥不知道的是，裴昀一直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神情。当她的神情由紧张变为放松，裴昀的眸子不由得暗了暗，却依然没有将其点破。
他决定顺着她的愿，去凤栖池看一看。
两人来到池边的亭子坐下，月色空明皎洁，水面波光粼粼。
也许是夜色无端令人安心，又或许是裴昀的表情令人平静，沈玥望着湖面浮动的光影，忽然想借此机会问一下他对太后的看法：“阿昀……你讨厌太后娘娘吗？”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哀家不需要你多管闲事。】李兰珠似乎慌了神，语气是少有的手足无措。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于此同时，裴昀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沈玥微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她实在没想到，两人竟然还有这等默契。哪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却在某种程度上胜似亲生母子。
裴昀没弄明白自己的话何为引得她发笑，只是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问。”沈玥的脸上还挂着未尽的笑意，再次重复道，“所以，阿昀你讨厌太后娘娘吗？”
“不讨厌。”
【嗯哼。】李兰珠轻哼一声，心情似乎不错。
裴昀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也不喜欢。”
【哀家怎样，轮不到你评价。】李兰珠的语气隐隐有些不爽，大有晴转多云的架势。
沈玥追问道:“为什么不讨厌？又是为什么不喜欢？”
裴昀叹了口气:“你当真想听？”
沈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裴昀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这些事情我从未跟旁人讲过，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讲起……若真要细细说道，可能要从十年前的那个雷雨夜讲起。”
“那个夜晚，母妃一直很不安。她在房间来回踱步，最后决定去见一个人。”
“谁？”
“李兰珠。”裴昀在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讲述一个完全无关的故事，“母妃在那之前跟她大吵了一架，后来又遣人给她传话，约定在当晚子时相见，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但是那天晚上她没有来，然后母妃死了。”
“那时候，我恨她。”裴昀的面容泛起冷意，哑着嗓子继续说道，“我觉得是她害死了母妃，因为母妃以后最得宠的就是她，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把我过继到她的膝下，然后杀死异父异母的其他皇子，最后让我当上傀儡皇帝，她自己则成为了执掌朝政的太后。”
“我想，如果不是她，母妃或许根本就不会死。”
沈玥听着裴昀的讲述，忽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她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额头沁出细小的汗珠。
这不是属于她的情绪，而是李兰珠的情绪。
夜空飘过大团的云，遮挡住明亮的月亮，光线变得变得黯淡。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李兰珠再次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要把你养到身边，又为什么杀死你同父异母的兄弟？说不定，我……她是为了保护你呢？”
李兰珠的语气极其克制，如同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在下一刻就会迸发而出。
“保护我？”裴昀嗤笑了一声。
这是沈玥头一回在裴昀的脸上看见如此嘲讽而又刻薄的神情。
“如果是为了保护我，那她当年又为何在毫无缘由地将我送上战场？她分明是盼着我死！”
“对，盼着你死。”李兰珠攥紧掌心，指尖微微抖动。她上前迈了一步，直逼裴昀的面庞，死死地盯着他:“因为如果不是你，你的母妃也不会死！”
“你什么意思？”裴昀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瞪大了双眼。随即他回过神，抬手掐住她的脖颈，眼里满是警惕，质问道:“不，你不是沈玥，你到底是谁？”
李兰珠的呼吸有些困难，绕是如此，她也依旧不改往日的风姿。她将鬓边的碎发揽到耳后，笑着道:“陛下，你说什么，我就是沈玥啊？”
“你不是。”裴昀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说，你把真正的沈玥藏到哪里去了？”
“真正的沈玥就在这里，在你的眼前。我劝你……咳咳……最好现在收手，不然你绝对会后悔的。”李兰珠咳嗽了几声，声音逐渐变得虚弱。
裴昀听见她言语中的威胁，明明心底充满了怀疑，但听见沈玥可能出事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心脏一紧，松开了手。
李兰珠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犹带着得逞的笑容:“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全部都告诉你。”
“先帝在位时，后宫斗争激烈，不少嫔妃惨死，先帝却毫不在意，只知道贪图享乐。当时你的母妃得到渠道，可以跟……李兰珠离开皇宫，却在临门一脚选择了放弃。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想留下来生下你。李兰珠不想抛下她独自离开，最后她俩都没走成。”
“在吃人的皇宫，要么害人，要么被人害。你母妃聪慧，懂得明哲保身，可还是会沾惹上一些麻烦。李兰珠则在暗地里帮她解决了这些麻烦，只因为你母妃是当初唯一真心待她好，愿意来冷宫看她的人。”
“可是她们在处理事情的态度上出现了分歧，李兰珠从冷宫出来以后，查到害自己满门抄斩的，不只是朝廷官员参上诬陷的奏折，还有一位后宫嫔妃在昏庸皇帝床上吹的耳边风。于是她用了些手段，害死了那位嫔妃。”
“你母妃觉得她心狠手辣，甚至怀疑后宫其他嫔妃的死也跟她有关，于是她们爆发了争吵。但真正压死你母妃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你的无心之举。”
“因为你，她才知道了虎符的秘密，才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才招惹到了后面的麻烦，以至于丢了性命。”
李兰珠说道这里，忽然闭上了嘴。她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说不上是恨，也说不上是关心，那是一种爱恨交织的目光。
“为什么说是我害了她？”裴昀冷静了下来。
“你自己心里清楚。”李兰珠笑了笑，“不然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你也不会一直产生回避的反应，难道不是吗？”
“你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因为这是连你自己也不相信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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