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巷弄的转角处被脏污染地快看不出本色的绿垃圾桶早就不堪重负,剩饭馊汤搭配厕纸堆成了一个夸张的小山,已然是一个虫蝇钟爱的大本营。
c市的雨连绵不绝的小半个月,老旧排水系统暂未疏通的积水还一滩一滩地在低洼处偷袭行人的裤腿。虽说是终于放晴,然而黏腻的潮湿味道久散不去,闹哄哄的早晨拉开序幕,棚户区和市中心的一天同样开始计时。
女人的内衣裤大剌剌地晾在塑料绳拉起的晒场上,并排洗到透光且发黄的跨栏背心一起随风飘荡。李随才起,顶着一窝乱糟糟的头发推了门出来,嘴边的牙膏沫都还没洗尽。
邻居家女主人洪亮的声音立即就响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对着魂还在床上的李随喊吃饭。
李随无意识地嗯嗯应她,梦游一般摸着墙到房前空地中央的抽水泵压了水冲脸,方才渐渐真正地清醒过来。
刘玉芳今年三十有八,丈夫早几年带着这一片站街的一个年轻女孩跑了之后也并不寻死觅活,一个人坚毅地拉扯着幼女直到今年十二岁。小姑娘聪明又刻苦,很是争气地以年级第一的好名次小升初到临江区最好的公立初中,此刻正在无忧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暑假。
她麻利地支开一张掉色且裂痕遍布的折叠桌,蓝色碎花盘子盛着鸡蛋先出锅,一电饭锅白粥紧随其后,再加上一碗自家腌的豇豆,早饭便已经摆好了。
“死小子要我催几遍啊!”
这边刘祝福已经洗好了手坐在桌子旁等着开饭,刘玉芳满满地舀了一碗稠的让女儿先吃,一面又帮李随盛了一碗放在旁边,剩下没几粒米的米汤自己喝了一大口,接着便继续颇不耐烦地催人吃饭。
李随被吼也并不恼。
刘玉芳于她而言与亲妈无异,坚毅的女人自他的双亲意外离世之后包圆他的吃喝已经五年有余,没有亲缘关系的三口之家就这样风风火火地一起度过了一千多个日夜。
木凳划过水泥地,李随坐下大口喝粥,手还欠兮兮地去抓刘祝福的小辫子,被刘玉芳一筷子打开。
“吃你的去,不够讨人厌的。”刘玉芳坐下继续慢悠悠地吸溜她的米汤,“你今天还去工地?”
李随顺从地把手收回来乖乖扶碗,点点头说去。
刘玉芳叹气。
十九岁的男孩子,肉眼可见的瘦,个子又高,显得更是长长一条人。身上抵不住c市紫外线的强度晒得黑黢黢,神奇的基因却让他在阴着的这小半个月里较之前白回来不少。少年人低头吃饭时露出脖颈晒出的分界线,上层的蜕皮好得差不多了,剩下零星几个淡粉色的疤。
李随几口喝完就准备抹抹嘴走人,拿了个一点五升的怡宝瓶子灌满了生水后挥手说再见,全然不管刘玉芳在身后怒斥他又不吃鸡蛋的骂声。
他大步跑着出了破旧的小棚屋,一路灵活地闪避水洼陷阱,手指扣着水瓶的拉环飞扬着穿街过巷,眼睛还不忘识别面熟的街坊互相问早。
此刻太阳刚刚出了云层,少年人的发梢也得一份日照拥抱,泛着光地跳动着,一如鲜活的生命蓬勃有力。
与此同时的城市另一边,寸土寸金的靖水区弥漫起通勤打工人离不开的咖啡香气。灿烂的朝阳渡了玻璃大楼一层金光,在不同的角度折射出变化万千的色彩,而路人总是行色匆匆,挤地铁或乘公交,拥堵的高架桥上止不住的喇叭与骂声交响成一首紧张的进行曲,谁也没多一分心思能奢侈到去欣赏这灿烂的自然风光。
周陈安醒来时才过九点。
他不紧不慢地洗漱冲澡,下楼用过早饭后拨通电话给自己的助理赵丰询问今天的行程,得知要去视察自家在临江区的工地后稍稍有些抗拒。
倒不是娇生惯养,只是才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周陈安嫩得如同刚出圈的小羊羔,心里的一点别扭的傲气作祟又不愿意表明集团董事长独子的身,工地上的老油子们自然是不拿他当回事。第一回去工地时,顺风顺水二十一年的周少爷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情凉薄,一板一眼的奇葩行径被当作皮球一样踢了几个来回,回家的时候少见地情绪不高。
周长林是知道手底下那些个小工头的德性,也不帮着周陈安说话,反倒是乐得看他笑话地讥讽儿子是海归温室花朵,融不进人情社会也是必然,继续加油,老爹的公司还是要交给你的。
周陈安面无表情地说感谢老爹的恩赐,然后气呼呼地上楼摔门,徒留爹妈继续在餐桌上欢快地嘲笑他。
心里不愿是一回事,他嘴上当然还是应承下来。周陈安挂断电话后回房去挑了身耐脏又显稳重的衣服,一边不忘在微信三人家族群里汇报今日行程。
周长林不常看手机,陈美慧回得倒是很快,中年人钟爱的荷花表情包给他加油鼓劲,然后表示自己还在和闺蜜约美容便匆匆结束聊天。
周陈安习惯了被父母放养,收拾好自己后拿了车钥匙便往临江区去。今天是工作日,已经过了早高峰的c市一路畅通,他又是出城,半小时的路程开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长风呼啸着划过迈巴赫流畅的轮廓线,阳光大好,连带着人的心情明媚。周陈安哼着歌下车,远远地就看见赵丰已经抱着工作日志候在工地门口。
水泥和钢筋搭建出吞吐财富的工厂,扬尘纷飞着,逆光下格外清晰。平常的一天好似固定开局,然而无数未知立在交叉口等待遇见,周陈安此刻还不知道,这会是很跌宕,很不平常的一天。
李随人勤快,在周氏建工干了不到两个月,混得却是相当不错。工友们大多是三十几岁的中年人,少见他这样小的,都拿他当家里小辈相处着。又正好碰上李随这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少年人圆滑却不讨嫌,和叔叔们称兄道弟成忘年交,哄得他们这一群打工人的气氛活泼又温馨,委实是一个很可爱的搬砖团队。
他扣好了安全帽,再三检查过了安全绳后上了升降梯开始一天的工作。李随来得早是想多算工时多挣钱,其他人稍稍晚一些,但晚不过八点钟也都到齐了。身边渐渐来了熟人,李随手上活不停,应着每个人的问好或者搭话闲聊,一两个小时过得飞快。
许久不见这样好的一个晴天,太阳似乎也憋了太久,毒辣辣地刺着皮肤。天实在是闷热异常,早上还刮着的微风此刻全然无踪影。豆大的汗一阵阵往下滴,有撑不住的人已经坐在工地的升降梯里拿手作扇死命地扇着,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早就被浸透,身下铁制的梯子又发烫,活像是蒸锅上的蚂蚁。
李随热得辛苦,小口小口地喝水缓解着,只觉得眼睛发花,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好似眼前的钢筋水泥混凝土都融化成毕加索的抽象画,像梦境里诡异又没有逻辑的画面吞噬蚕食他的意识。
他有点撑不住地犯晕,手死死握紧了手脚架,大约有个五六分钟才渐渐回神。自知高空作业逞强等于找死,李随于是四下看了看,艰难地找了一处阴凉地盘膝坐下。
离他最近的一位见他状况不对,喘着粗气问他状况如何。
“小李,我看你嘴唇都发白了,要不你先下去歇歇?”
说话的人名叫张勇刚。
张勇刚在周氏建工干了五六年,在工头面前也是个熟脸。他待人随和,热心肠又好管事,这一队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恩情,作为小辈的李随更是常受他照顾。在李随刚来工地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是张勇刚教着他怎样打灰量地,怎样砌砖铲石。李随笑称张勇刚是他搬砖道路上的师父,张勇刚并不接受,只是摆着手说别给我这个文盲贴金。
李随摇摇头说没事,缓一会就好。
张勇刚闻言点头,嘴里止不住地念他身体素质差,年轻人瘦成竹杆,将来对象都不好找。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李随缓过来个**分,但腿上仍然没什么力气。他本是个勤快的,但因与张勇刚相熟的关系,心里也就生起了点躲懒的念头,贪凉缩在那一方荫蔽里,想着不如歇够了再继续干活。
张勇刚见他脸色恢复了并不少便不再担心,转头时瞥见李随身边还有水,于是支使李随递给自己。
他抬手抹着脸上的汗,脚旁的大号茶杯已经空了,只留一点碎茶叶子在杯底。
李随离他有一些距离,犯懒不想挪身子,仍保持着那个背靠在手脚架上的姿势,拿着那瓶还剩一半的怡宝递过去。
张勇刚并不跟他计较这些小事,蹲着抹完一铲沙之后就起身准备去够。他个子高,升降梯堪堪拦住他的腰,李随坐在那一头,说远不远的距离也是要他探出一点身子才能拿到。
“这鬼天,真是十年一遇的热!”
张勇刚不会想到这是他在这个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白日里的太阳刺眼到不能直视,而地上赤红的血液飞溅又汇流,聚成一滩圆形的泊。
事情的发生只在一瞬间,哪怕李随已如条件反射一般快地坐起来想要拉住张勇刚,也快不过重力拉着张勇刚下坠的速度。
皮肉与骨骼爆裂的声音如雷声入耳,然后是人们的惊叫与大喊。李随听到与张勇刚相熟的工友的呼救,听到工头焦急地拿着喇叭通知停工的消息,还有人喊他赶紧下去一起看看张勇刚情况如何,声音都在抖。
他的手脚止不住地发麻,眼睛死死地盯着半空中晃着的一截钩索。
那是张刚勇身上的安全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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