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哭得已经有些脱力,双眼涣散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任谁喊她都一概不理。
周长林集团那边还有事,他在得知工人坠楼后便立马与高层约定晚一点开一个风险调查的会议,以防再有此类事件发生。此刻已近九点,他见女人对他的安抚一概不理,便也只能先行离开。
周陈安的一支烟抽得很快,赵丰的微信消息在烟燃尽的那一刻发来。
“小周总,我送董事长回公司,董事长说医院这边如果没事了您也可以先回家。”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跟张勇刚的妻子说两句话。
警方还没有出结果,他不知道张勇刚的死是否真的是因为工地的管理疏忽。他归国不到一个月,第一次来家里的工地就遭遇工人的坠亡这种大事,白得像一张纸的工作经验瞬间磨平了他素日里与人交际时拥有的全部勇气。
楼梯间门外,张勇刚的妻子仍旧坐在那里,谁也不知道她需要多久来疗愈爱人离世的悲伤。
周陈安最终还是快步走过去留下了自己的名片。
“姐,有需要您就联系我。”
他说得很快,也没有直视女人的眼睛。
“节哀。”
说罢他便匆匆离开。
夏夜仍旧燥热,离了医院负一层的空气陡然粘稠起来,一瞬让人觉得呼吸都费力。周陈安在街边打车回家,c市的夜景璀璨繁华,而他的心境已不如今日出门时轻松愉快。
这个夜晚大概难眠。
周氏在临江的施工地宣布停工,具体停到什么时候还得等警方的调查结果出来。事情尘埃落定之前,那片区域的警戒线依然被拉起,工友们无从悼念,有与张勇刚家人相熟的人了解到了后事的一系列安排,便在他们平日里交流的微信群里代发了相关的消息。
人死如灯灭,火化的日子定在7月3日,也就是明天晚上。
李随发了个“好”过去,而后按下关机,在黑暗中仰头望着小屋破旧的天花板。
张勇刚走了,其余人的生活却还是要继续的。李随一众人被暂且派去周氏在临江的其他工地,他们照常卖力工作,酷热之下汗水如雨,只是沉默多过交谈,也算是一份哀思还未淡漠。
火化那天他们都去了,张勇刚的妻子状态很差,几乎都要站不住,只能倚在她亲属的身上,尽最大的力气为丈夫办完了丧事。
周长林和周陈安也到了,身边没有为作秀而准备的摄影记者的出现,倒是让李随有些意外。c市多年未有工人伤亡的新闻,近期又恰逢劳动保障改革,周氏的这起工人坠楼案件在本市引起了不小的舆情。网民们听风就是雨,社交媒体的传播速度与广度又快得令人咂舌,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对着那些离谱得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言生闷气的周陈安终于理解了赵丰在当时联系媒体的行为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李随人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大抵就是金钱方面的安抚赔偿已经到位,意外之祸也是命数,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保重之类的话。
周陈安一言不发,只是略靠后半步跟随着他的父亲,神情凝重。
场面话说完便也再无他话,一时间众人沉默下来,唯有灵堂里的哀乐还在不间断地放奏。
突然一阵吵嚷,周陈安扭头去找声音的来源,入目赫然是一位彪形大汉嘴里在不干不净地指着自己和父亲骂着什么。
死者为大,哪有在灵前这样闹事的人?
周陈安正要上前,赵丰已经先他一步拦住那人,客气地问他要做什么。
周陈安皱眉,他瞥了一眼站在另一头的张永刚的妻子,女人丝毫阻拦的意思都没有,那显然是认识闹事的这个人的。那人丝毫没有收敛,反倒是拿出手机向众人展示着什么,一面嘴上嚷着偿命之类的话。
“你有什么话说清楚!”男人嘴里的脏话直指他与父亲,周陈安当然是不能忍,随即上前想要和男人理论清楚。
“我什么话?”那大汉笑了一声,仿佛周家父子做了多么亏心又不认的恶事,恶狠狠向众人喊话,颇有些要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你们周氏建工不把人命当命,我哥张勇刚在你们公司干了三年,死的时候身上连保险都没有!”
周陈安一阵无语,他虽然才接手集团事务不久对许多事还不熟悉,但不至于相信自家公司挣出如今这么大的家业手底下的工人连基本的工伤保险都没有。他与周长林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却被自称是张勇刚弟弟的男人一口打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说的不是工伤险,我哥他们那种高空工人身上是要额外有一份意外险的,你们不给他缴,不就是想死人的时候少赔点钱吗?”
这话涉及周陈安的只是盲区,他一时无言,倒被男人认为是心虚,反过来一股“被我说中了吧”的神情得意地看着他,周陈安一阵无语却无从反驳,只好让赵丰去查。
赵丰的效率很高,他转身出门去打了几个电话,不过十分钟左右就回来了。他走到离人群中心稍远的周家父子处,声音稍低道:“他没说假话,这个意外险确实是临江佳苑一期的工人都要买的。我刚刚打电话问了那边的负责人,说是交给下面自己办了。”
周陈安横他一眼:“什么叫交给下面自己办?”
赵丰也有点心虚起来,大概这下真的是自己这边理亏,他顿了两秒,还是艰难地回答道:“大概就是负责的人一层一层踢皮球。我问了临江一期的督查,他说因为临时工多,统一缴时间层次不齐又麻烦,就弄了个操作指南在微信群里让工人们自己交,还要截图打卡来着,照理来说应该是没问题的……”
“所以张勇刚身上的确是没有那个意外险?”周陈安没耐心听这种推诿责任的“照理来说”,直接打断了赵丰,可见是气得不行。
“是的小周总。”赵丰讪讪地看了眼烦得松领带的周陈安和一直没说话的周长林,“说起来也真是,他们的保险半年一交,六月三十日是下半年保险缴纳的截止时间,人偏偏是七月一日出的事……”
张勇刚的弟弟见几人缩在一旁叽里咕噜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不耐烦地要过去理论,正巧听见赵丰的这句半是抱怨的话,人一下子就急了,霎时就要动手打人。在场的还有周氏建工的一些工人,见状连忙将人拉开。然而那个男人体格实在是壮实,一时没拉住,只见他不知是不是早就藏了一小罐油漆在衣服里,直接就朝周陈安泼去。
粘稠的红色油漆泼了周陈安满身,他今日为表庄重穿的是长袖衬衫,此时面料滑腻地黏在他的皮肤上,混合着那股刺鼻的化学品气味,看起来实在是狼狈。
周陈安怒不可遏地等着瞪着男人,脏话就在嘴边。
此刻场面混乱到了极点,所有人都被男人在灵堂泼油漆这一举动吓了一跳,而张勇刚的妻子此时才冲出来连着打了男人好几下,冲着他骂说他太过分了。
那男人却不还手,一边打一边躲,实在是躲到墙边了才忍不住喊道:“姐!你这么心软还怎么能给姐夫讨公道!”
众人明了。
周陈安何曾陷入过如此窘境,眼下倒是懂了。意外险的事他毫不知情,也算是疏忽并未列进理赔的清单里,正常人家有疑问,就算心有怨怼也没有葬礼泼油漆的道理,张家人摆明了就是要闹事。
他瞪着张勇刚的两位血亲,忍下要骂那人神经病的冲动,没好气地喊赵丰去重新买一套衣服给自己换,转头就出了灵堂。
李随来得早,先众人一步就已经悼念过。对着满堂白黄菊花,他觉得闷得难受,就和几个同行的工友打了招呼说自己在外面等。
他在殡仪馆中心的一大片空地上四处走了走,觉得里面耗费的时间有点太长了,心里纳闷,于是就往回走,正巧遇见准备离开的几个工友。
几人把张勇刚的弟弟因为保险大闹一场的事情说了一通,李随皱眉听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打开自己的手机。
“完了哥……”
李随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哆嗦着手把手机上的页面给他们看。
“刚哥的意外险一直都是我给他弄,我居然忘了……”
张勇刚的文化水平是连微信都只能收发语音打不了字的程度,线上缴纳保险的事于他而言不亚于研发原子弹,所以这事他一直是让李随代劳。几人哪里想到竟然是这般缘由,脸上都是震惊。还是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稍大的人先开口让李随去找周陈安把这事说一下,以免这个糊涂官司再惹出什么别的风波。
此刻周陈安坐在走廊一侧的大理石扶栏边,没好气地搓着自己手上沾上的油漆。这东西难洗,他手上连个助溶的清洁剂都没有,皮肤都扣红了也没见成效。
哪有这么倒霉的?
周陈安郁闷又烦躁。
他本身不算是脾气非常好的人,从来没有平白让人欺负的道理。外界都以为他坐拥总裁老爹给他打下的基业只管享福,可这一个月陪吃饭聊合同下工地,个中难搞的地方多了去。他这不顺意那不顺意,负情绪积成一座活火山,终于在今天忍无可忍,只等喷向下一个不知死活的倒霉蛋。
李随一边四处找人一边看手机,发现自己和张勇刚下半年的保险都没有交。公司一般是会发短信提醒的,李随又想起自己手机前两天欠费停机了,可能正好又错过了短信。
真是老天赏倒霉吃。
李随一面小跑着,脑子里乱成一团毛线。
视线里,一道身上红一道灰一道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扭头又退回来,只见一个眉宇间全是戾气的年轻男人坐在花坛边,活像个一点就炸的炸药包。
……
李随只影影约约听了一耳朵同事说泼油漆,却委实没想到把人泼成这样。坐着的那人从肩膀到裤脚无一幸免,而现在可见油漆半干不干,在室外光线的反射下油亮亮一层。
一想到是自己的粗心大意导致这人被泼一身,李随心中万分内疚。本着要把事情原委说清楚目的,李随带着良好的认错态度朝周陈安走去。
“周总?”他试探着喊了周陈安一声,“那个保险的事情……”
他正踌躇着怎么组织自己的语言,却见眼前坐着的男人冷哼一声,带着极其不客气的语气开口。
“怎么,你也想泼点油漆再讹我一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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