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止顷刻明白沈相楠所说的是何人,不过她没有立即明说,而是反问沈相楠:“你说,先生喝了他赏的茶?”
沈相楠点头,“句句属实。”
郭安止两指不轻不重点在空置的书架间隙上,沈相楠安静等待她启唇,四周静悄的只剩下指尖轻敲木板的声响。
沉默良久,郭安止重新开口:“不应该啊。”
“若是谢宁之不愿,没有人能强迫他,明知茶水有诈,为什么还要喝下呢?”
郭安止沉思片刻,忽是想起某种可能,惊愕看向沈相楠,沈相楠被她莫名其妙这样看一眼,不知所云,神情也跟着诧异起来。
只是几秒,郭安止重新调整好神态,却没有收回目光,如常与沈相楠对视。
若是没有喝下那盏茶,下一个被为难的可能就是沈相楠了。是因为沈相楠才喝下那杯茶?还是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沈相楠知晓呢?
沈相楠见郭安止愣神,想将她思绪拉回,便开口唤声:“郭统领?郭统领?”
郭安止只道:“听见了。”
郭安止重新正颜,“那人是樊栖阁的贵人,姓名不详出生不详,总之不好惹也惹不起,上回有个学生当着圣面提了几嘴,陛下罚整个书院抄《静思》十遍!十遍啊!”
“不过这招挺有用,后来没学生敢再当圣面议论。”
唐相谏言无用,学生议论惩治,看来陛下是真爱惜樊栖阁的贵人,才让他有恃无恐,为难谢宁之。
沈相楠问:“那人的具体过往,郭统领也不知晓?”
郭安止摇头,“我常年待在营中,宫里的事情能知道多少?你想知道什么,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先生?”
沈相楠无奈说:“要是他肯在这种事情上知无不言,我定然不会在这里问郭统领了。”
这是沈相楠肺腑之言,除去治国杂论,典籍圣训,旁的事在谢宁之嘴里永远是云里雾里,像是要沈相楠自己去攀那云戳破那雾一般。
“虽然樊栖阁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你先生的事情我还是知晓一二的。”郭安止将沈相楠拉近,不怀好意地说:“想不想知道?”
沈相楠一听就来了兴趣,这可是在恭廉殿里都找不到的事迹。
他隔着层层书架往殿中心的方向看去,确认完完全全看不清谢宁之的容貌,才稍得点良心向郭安止频频点头。
“我是有条件的。”郭安止扬起笑对沈相楠说:“帮我买上好的槐花酒,不多不少,这个数。”
郭安止比了一个数,沈相楠瞬间瞪大双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不可置信问郭安止:“确定是这个数吗?我一人之力,能带动这么多酒坛子?”
“郭安止拍拍他的肩:“你可以的,谢先生的学生不能说不行。”
“不过你也别担心,让店家送到羽雀营中便好,只是营里弟兄常年没有好酒可尝,多半一哄而上,滴酒我都别想沾到,所以你亲自提两坛给我就好。”
沈相楠好奇问:“只两坛酒而已,郭统领自己怎么不去买?”
“我哪有钱啊?”
郭安止瞪大双眼,一脸幽怨,“我就那点俸禄,不是给弟兄们补贴伙食就是发给他们妻儿作慰问了,穷的叮当响啊我,别说两坛,一碗的钱我都拿不出来。”
沈相楠实话实说:“不瞒郭统领说,我如今并无奉禄,这个数我也很为难。”
沈相楠摆出一副难色,他住居竹舍,吃穿用度皆是谢宁之给予,如今想打听先生的八卦,可能还需要掏谢宁之的腰包。
毕竟是读圣贤书长大,此举难免不道德。
“哈哈,你欠着就好啦,多久还,还不还其实无所谓的。你真这么老实,能在宫里混下去吗?沈相楠。”
郭安止笑他,“好了,不逗你了,告诉你他为什么会惧寒吧,以后冬天,你注意照顾照顾他。”
“谢宁之身上的病是在故国留下的,听说隶朝覆灭之际,那伫立皇城的安民山上沉寂近百年的万宁钟响彻天地,有人甚至传言,在宣国都能听见钟声不绝。”
“可惜,城破了,百姓逃窜的哭喊,刀剑厮杀的交错声还是盖过那钟声。”
“宣**上山一看,敲钟之人就孤零零倒在茫茫大雪里,手心被麻绳生生勒出的血早已经凝固,听说差点人就冻死了,被几泼热水浇醒,带回军中养活了。”
“那人就是谢宁之啊,只是没多少人知道。”
沈相楠呼吸一滞,没想过谢宁之还有这样的过往。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当时不过及笈,第一次随父兄到前线,父兄说此人务必救活,救不活回平云京是要问罪的。”
“军中就我一个女子,便由我照顾他,那时候我可慌张了,怕他醒来了报复我,又怕他醒不过来直接咽气了,左右都得拿我开刀。”
郭安止讲到此处停顿数秒,像是画面十分久远,又能够被清晰记起。
“我不明白一个亡国落魄的宗室子为何非不要命去敲那万宁钟,难道那钟声就能挽救回颓城残垣?”
郭安止摇头冷笑,觉得难以置信。
“战打完了,他就随我们回平云京、路上那么多天,我从来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等到了皇城时,兄长告诉我他是长公主的孩子,我才明白为什么父兄一定要救活他。”
郭安止双手环抱在胸口,身子靠在书架前,漫不经心问沈相楠:“你居然不惊讶吗?你先生身上可是流着皇家的血。”
沈相楠配合的点点头,想起谢宁之的言语,其实已经向他默认这一传言。
“略有耳闻,陛下对先生的态度,若是有心之人想要推敲,其实不难猜测缘由。”
“除了恭廉殿,谁要是敢查,手指和舌头必须断一个。”郭安止面不改色,微笑着继续说下去。
“后来,回到平云京之后再见他,他也不怎么肯说话。三天两头生一次病,真怕哪一天活不下去,要是哪天真给他病死了,我在军中没日没夜熬药添碳的日子,全都白干。”
“安于睡梦中的人不愿醒来,他的钟声没有敲醒任何人,他的身体也被搭进那场大雪里,往后冬日,手脚冰凉,易感风寒。”
“陛下送过很多药,寻过很多大夫也不过杯水车薪,钦天监正你见到过吧?唐梧念说他除去病痛,还有心疾,这么养是养不好的,是他自己不太想好好活。”
“心疾?”沈相楠听到这里,愈发共情起谢宁之。
他的故国埋葬在那场大雪,连同他的满腔夙愿,再不能见天日。
“是啊,一路能走到现在真是不容易,看他的意思也不打算成家,你是不知道把陛下急得,唐云谨成亲的时候给谢宁之物色好多姑娘,谢宁之全推了。”
“再几年唐府满月酒,陛下又开始着急,当时谢宁之不知道对陛下说了什么,这事就不了了之。”
郭安止上下扫了一眼沈相楠,若有所思地说:“既然谢宁之不想成家,一日为师,终身……咳,总之谢先生以后养老,还得靠你了。”
郭安止不轻不重拍拍沈相楠的手背,沈相楠听完,认认真真回复郭安止的话语,“先生如今三餐供养,倾囊相授,我都是记得的,学生自然会报先生恩情。”
话语刚落,他朝郭安止比了个数,“只是,郭统领这些话,怕只值得这个数的酒。”
郭安止没想到他会讨价还价,她重新靠向书架,脸上笑意更盛。
郭安止诚实说:“这都是亲身经历过的事儿,不过他确实不止这些事儿,剩下的,你得自己去问谢宁之。”
沈相楠摇摇头,“这件事他不会亲口告诉我。郭统领可得知,绥永十六年,奉洁堂上,坐的是何人?”
没有想过沈相楠会这么问,郭安止脸上笑容僵持。
沈相楠甚至能看出她的眼神不受控制般迅速冷下,那双方才盛过嬉笑的明眸,此时多出几分冰冷无情,锐利审视着沈相楠。
此刻,沈相楠才在距离方寸间感受到对方是上过战场欲/火在刀光剑影里的女子。
“这是不能说的秘事吗?”沈相楠言语如常,心下更确定郭安止是知晓什么的。
“我在宫中的时日,竭尽所能未查到关于当年奉洁堂的丝毫笔录,像是完全没有此时发生过一般,连可能坐在那堂上之人,我都查不出一二。”
“郭统领不觉得很蹊跷吗?如此干净,只能是恭廉殿的手笔吧。”
沈相楠想起之前在竹舍曾经问过谢宁之的寥寥几语,谢宁之的回答模棱两可,当时沈相楠被情绪牵动,没有过多在意。
后来他有意无意打听绥永十六年发生过的这件事,竟然真如谢宁之所说,灰飞烟灭般不留丝毫痕迹。
谢宁之的回答,郭安止的反应,无不在证实沈相楠的猜测,这件事恭廉殿插手过,并且知晓一切。
“先生说过,这件事被恭廉殿抹去了,只是我想不明白,恭廉殿从不会毫无缘由为了一个普通百姓毁去笔录,我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两个答案。”
郭安止静听下文,沈相楠在她漠然置之的冷眼中不自觉吞咽口水,继续道:“一是从那时起,你们就将选我入恭廉殿,为了方便,直接销毁我闹过奉洁堂这一事。”
“二是当堂之人,就在恭廉殿其中,才能有权决定销去笔录。”
“我更倾向后者,郭统领觉得呢?”
见他言毕,郭安止的眼神中重新覆起笑意,颇有兴致地说:“猜的不错,你说的这两点啊,都对。”
沈相楠听完这句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愕然,“都对?”
郭安止道:“你入恭廉殿是必然的结果,这件事反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现在一干二净不是更好?”
沈相楠诧异问:“那时候起,你们怎么就确定我能入恭廉殿?”
郭安止皱眉,觉得沈相楠也太啰嗦了,“反正早晚得进恭廉殿,这件事必须在你入宫前被抹去,以免日后傅家找上麻烦,阻挠你的仕途之路,到时候你想复仇,连拿刀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是谁抹去的,有那么重要吗?”
沈相楠坚定地回答:“比较重要。”
“那好吧,欠我的酒,可必须还了。”郭安止闭上眼,像是小憩片刻,沈相楠耐心等待她再次启唇。
半晌,郭安止重新睁开眼,眯起眼看向前方,一字一顿清晰落尽沈相楠耳中。
“奉洁堂上那人,就是闲着没事干到处瞎逛的谢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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