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惠王殿下的伴读?”
他曾听闻文家,那是在他少时揽尽平云京字号的商贾之家,不过一夕之间,因不能提及的逆案而谈笑烟灭。
——谋害皇子。
沈相楠难以置信,眼前人竟然是文家的人,覆灭的文家不仅没有绝后,如今还拥有把持雀宫的权利。
文乐为看不见沈相楠的神情,却猜到他的欲言又止,想问出口的疑问究竟是什么。
“文家没有叛国,也没有谋害皇子。”文乐为告诉他,“这不过是陛下想让世人知道的结果,文家从来没有做过。”
“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事情。”沈相楠的脑子现在乱成一团,“殿下知道这件事吗?他知道文家是被冤枉的吗?他知道你还活着吗?”
文乐为低下头,他早已失去双眼,却恍然像是他在垂头凝视双手沉思。
“殿下没有必要知道,沈公子也不用告诉他。”文乐为的语气中有警告的意味,“我想沈公子清楚,知道这件事对谁都没有好处。”
沈相楠:“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和这些事又有什么关系?”
他入宫一年不到,虽然决心要留在宫里,却没曾想过走上更易储君这条刀山火海的险路。
文乐为答:“因为沈公子你和我是同样的人。”
文乐为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眶盯住沈相楠,沈相楠被他盯得汗毛耸立,哪怕并无目光流转。
文乐为:“文家乃商贾发家,字号纵横宣国,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可文家一心为国,宣国上下多少民房行宫是文家斥资所建,连这座恭廉殿也不例外。”
“我母亲日夜施粥行善,我父亲全心全力支持朝廷建设只求宣国繁荣昌盛,他们几乎散尽家财才换来我入平京书院求学的机会。”
文乐为的五指捏紧木轮椅的把手。
“谁曾想我这一去,竟成为文家的催命符。”
“我被选为殿下伴读,是文家上下的希望,文家从商多年,终于要出一位堂堂正正为宣国做事的宣国臣,可是陛下却始终容不下文家……”
“他不肯让商贾出身的文家入朝为官,又觊觎文家的万贯家财用来填补战时军需,于是给文家扣上谋害皇子这一项莫须有的罪名。”
文乐为冷笑一声,松开那木把手,指尖留下的痕迹隐约浮现又散去。
“看看我们的陛下多虚伪,他要名声,也要钱财,还要断绝后顾之忧。”
文乐为平静地将这段故事讲述给沈相楠,像是已经过去非常久远,久远到他不会因此起伏。
“射向大皇子的箭矢是文家所造,是父亲欲铸来献给陛下的第一批箭矢,还未投入使用,不知为何就这样出现在战场上,穿进大皇子的心脏。”
“沈公子,你猜猜,是谁真的想杀大皇子呢?”
文乐为微微倾身,似是真想得到一个答案。
沈相楠沉默不语。
见沈相楠不答,文乐为并不意外,他朝后靠去,云淡风轻地问:“猜不到还是不敢说?”
“如今陛下掌控禁军,羽雀军归郭氏管辖,青翼军多半是大皇子的亲兵,如今听从惠王殿下号令。”
“那时候三军兵权握在大皇子一人手中,哪里像现在这样,兵权三分,相互制衡。”
答案了然,可虎父尚且不食子。
沈相楠想起惠王府一叙,惠王殿下曾说,射向容王的箭是平云京的箭。
或许惠王自己也知晓容王真正的死因,只是同沈相楠一样,不愿意相信,亦或是自欺欺人。
“唐家世代忠心可鉴,陛下照样不会放任唐云谨掌权,沈公子的背后可是白纸一张,不想替自己搏一搏吗?”文乐为问。
沈相楠平复呼吸,脑里思绪混乱,他闭上眼,只道:“殿下不见得愿意走你给他铺的刀山火海。“
文乐为两指撑住太阳穴,对沈相楠的形容感到好奇,“怎么就刀山火海了呢?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坐收渔利之利吗?”
文乐为坐直身,两手交叠轻放于膝上,认真对沈相楠说:“听说你与傅家有过嫌隙,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先送你一份见面礼。”
文乐为打了一个响指,一只麻雀飞落,在他身边环绕几圈,随后停在文乐为的肩头。
“我送你一份让傅家无法翻身的证据。”
雀宫的雀鸟安静非常,不似平云京平时能看见的麻雀一样吵闹,也不似那些麻雀生机勃勃。
面对雀宫宫主提出的见面礼,他不感到欣喜。
沈相楠:“这么多年,傅家在平云京肆意妄为,百家巷六十七条人命摆在陛下面前都无法让傅家为此偿命。”
他看向那只雀鸟:“一只雀鸟,难道就能让傅家倒台?”
文乐为不急不缓伸出一只手指,将那雀鸟稳稳接过:“沈公子是第一次与雀宫做交易,若是不信的话,且等着看看。”
文乐为轻轻一颠手指,那只雀鸟便盘旋向望不见天光的高处飞去。
鬼使神差,沈相楠问出这一句话:“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好事,说说看吧,你想要我怎么做?”
话说出口,他又抿了抿唇,“你先说来我听听,我可不一定会答应你。”
文乐为重新将白布覆上眼,“好,你确实该好好思量,雀宫随时随地恭候沈公子答复。”
绥永十四年,春。
“殿下?殿下!”文乐为摇醒趴在书桌上睡去的周思颐。
周思颐缓缓醒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什么事情非要吵醒我?”
“殿下,你是三日后便要随郭家军去前线了吗?”文乐为问。
周思颐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去往战场,宣国和隶国的这场交战即将进入尾声,按大哥信上所说,今年年底就能够班师回朝。
“殿下,你这一去,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呢,你不会到时候就把我忘的一干二净吧?“文乐为睁着一双圆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向周思颐。
“那我也不能带你去吧。”周思颐抬手盖住他的眼睛,将文乐为推远。
“哎呀,放手放手!”文乐为把周思颐的手抓下来,“殿下,再陪我骑一次马吧,下次见面都不知道要何时了。”
“不是说来年开春前就会回来吗?”周思颐困意未消,“你要不也跟我一道去好了。”
“不了不了,刀剑无眼,我怕死我怕疼!”文乐为双手抱住自己,想了想那场面,果断摇头拒绝。
周思颐笑了笑,起身时顺手拉起文乐为。
“走!”
二人还是孩童模样,骑的马不过幼马,却不妨碍二人尽情肆意在花林驰骋。
春日梨花盛,马蹄溅起铺落在地的残花,孩童的笑声充盈花林。
梨花纷落而下,逐渐变成片片雪花洋洋洒洒。
马蹄烈烈飞扬不熄,血迹漫地流淌不尽,火光冲天四起,城楼上,幼小的身影呼唤长兄,想将他从无数刀锋剑影的黄沙里唤回来。
“为何不开城门?为何不让他们进来?”周思颐眼底血丝弥漫,声嘶力竭地质问统帅,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战场的残酷。
“城门后是百姓!四殿下,这是容王殿下的决定,绝不能开城门!”
周思颐泪眼摩挲,只能眼睁睁在高处看见他的兄长持剑拼搏,肉眼即见精疲力竭。
脚下殷红血迹早已分不清敌我,从四面八方纵横淌过,汇聚成触目惊心的红河,倒映尸山遍野。
再远处,哭喊逃窜声此起彼伏,天地掀起一片绯红。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箭从容王身后呼啸而过。
“大哥!”
十四日后,平云京降下绥永十四年最大的一场雪。
周思颐身着孝服,四周烛火摇动,他静静跪坐在容王灵位前,双目涣散,面容苍白。
“四殿下,陛下明白四殿下与容王殿下手足情深,可是这样不吃不喝,身体早晚要垮掉的,陛下方痛失容王殿下,不能再受什么打击了,四殿下多少吃一点,奴好让陛下安心些。”冯福云劝说他。
耳边声音如过眼云烟飘散,周思颐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等过一会儿,见周思颐没有动作,冯福云命人将吃食放下,退了出去。
周思颐撇了一眼送来的吃食,抬眼望向容王的灵位。
“他该安心了。”周思颐喃喃道。
大雪呼啸而过,大理寺中,文乐为的脚踝因为铁锁的不断摩擦而渗出斑斑鲜血,又迅速凝结,反复如此,他的脚踝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他的双手生满冻疮,颤颤巍巍拿起今日因班师回朝赏赐下的白面馒头,小心翼翼地啃食着。
文乐为蜷缩在逼仄的囚牢里,从一隅小窗中窥见平云京的这场雪,文乐为目不转睛看着窗外雪絮飘落,这或许是他短暂一生里能见到的最后一场雪,所以看得格外认真。
是夜,天地载雪依旧,淡薄明月几许,有几瞬间窗前恍若白昼,急雪匆匆欲埋平云京任何残留痕迹,却带不走谁人忧思续续。
“四殿下不去见一见人吗?”侍从不忍问。
周思颐没有答复,他聆听平云京的欢声,饮下一坛又一坛梨花酿。
有人快步走来,夺去周思颐手中即将灌下的酒。
“才几岁的黄毛小儿就敢这么喝?是想干脆喝死了好去陪那个容王是吧?”
那人的声量越来越大。
“你对得起你娘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看着你长大吗?要不是因为你娘,你们姓周的死再多人我都喜闻乐见!最好全部断子绝孙干净!省得还要脏我的手。”
“你成亲之前不准死听见没?我答应你娘要看着你到成亲的啊!将来就是想死也不准死在我这里!”
周思颐双颊通红,视线有些模糊,他看了来人一眼,只开口说:“让我喝,喝醉了就不想了。”
那人气得想笑,他俯下身拍拍周思颐的脸,不禁问:“恨他吗?”
“谁?”
“你父皇。”
“……”
周思颐头痛欲裂,直直倒在那人的双臂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究竟是喝了多少?”那人闻到酒味,嫌弃似的唤人将周思颐抬到榻上。
“白锦明。”周思颐对那人说,“你是不是很想杀他。”
白锦明闻言,立即亲手接过周思颐,让所有人退下,“四殿下喝多了。”
周思颐被他艰难地扶到榻边坐下,白锦明将醒酒汤喂到他嘴边,周思颐张嘴却继续问:“他明明知道你是……为什么还要逼迫你入宫?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是不是早就动手了。”
白锦明拧眉:“这不是小孩该问的,小孩现在要好好去睡觉,你喝了这么多酒,明早起来有你苦头吃的。”
白锦明见他不喝醒酒汤,索性将碗放下,替周思颐掩好被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委身在宫里不开心,我活在宫里也不开心。”周思颐转头眼神茫然地盯着床顶,“我之前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
“你才几岁,怎么就说出这种话来了?”白锦明担忧地看着酩酊大醉的周思颐,“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生在宫里的,到底姓周,这里就还算你的家。”
周思颐怔怔转头望向他,眼角留下一滴泪痕。
“阿舅……”
“别这样喊我。”白锦明厉声说,“你今日喝成这样,我指不定要被你娘骂上多少遍,明天出门要是碰见你父皇那都是你娘咒的。”
周思颐被他逗笑。
“我想我娘了。”
“我也想她。”
“你怎么不去求求长公主,说不准就不会……”
“求她有用?”白锦明打断他,“姓周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
白锦明叹了口气,对周思颐道:“睡吧,孩子,大人的事情需要大人自己去解决,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别想那么多。”
白锦明拍拍他的头,起身离去,他听见了周思颐昏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准备动手的话,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雪停了。
玉壶光转,鱼龙舞动,宣国上下无不在欢庆这一场胜仗。
周思颐去了花林,冬日凌寒,百花争艳的花林此时唯剩枯枝几许,全无春月盛景。
那年独身过尽莫有残花千万朵,之后周思颐再未踏足花林。
因为彼时与他同载酒的少年,长绝于冬日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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