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寒冬,暖阁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内侍宫女们掌灯忙碌着。
皇上即位二十六年了,也病了大大小小无数次,可这一次却是来势汹汹,孙良玉看着黑夜中天光渐起,心情却意外的沉重。
“明日让人张榜,从民间征选医术高明的人吧,也许还有办法。”张寒英满脸心疼,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他这些日子瘦的厉害,张寒英的手都被硌生疼,全是骨头。
朱然看着她,岁月好似放过了她一样,她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比以前多了些为人妇为人母的气韵,可因为他的病,竟然让她憔悴了,他心疼地摸了摸她熬红的双眼。
“不用了,哪里还有人会比太医院的人医术更高明。”她这是急了,忘了如今的太医院和以前不一样,如今的太医院可是人才济济。
“我早就不抱和你白头到老的奢望了,只想让老天多给我一些时间陪你,老天也待我不薄,给了我这二十多年,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我们连孙儿都有了,留下你我也放心了。”
张寒英把脸埋进他的手心,拼命的摇头,眼泪把他的心都烫皱了,他用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忽然脸色变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乌黑的发丝,喉头酸涩的厉害,原来不是他看花眼了,乌发染霜。
朱然是直到她有多爱惜这头发的,每日都细细搭理,这才几天,竟然有了白发!
他久久没出声让张寒英感受到了异常,见他脸色不对,又想到刚刚他在摸自己头发,忽然就明白了。
“不就是几根白头发吗?干嘛这么沉痛,难道嫌弃了?”她故意叹气道:“就知道你是看上我的美色了,色衰而爱驰啊!”
朱然偏过头擦了下眼角,“这说的是你吧。”
他可还记得她第一次看他的眼神,那不加掩饰的惊艳,双眼都看直了,怀疑她是别人先帝安插的棋子时,他还真考虑过用美□□惑他。
没想到最后是他先沦陷了。
“把这白发拔了吧。”朱然看见这跟白发就心痛,她不应该这么早就染霜的。
张寒英把头发从他手中抽开,摇头道:“不要,这样挺好的。”眼睛正好扫到他的头发,笑着道:“正好白头到老了。”
朱然身子一直不好,好几年前就填了华发。
“对不起,我因私心留住了你,可却不能陪你到老,留下你一个人,你别怪我,我不想你恨我。”
两个人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和她聊这个,这些年来,张寒英心里也清楚,他那么聪明,怕是早就怀疑她了。
可她不说,他就不问,他不问,她不提,两人就这么默契地把这事埋到了心底。
泪水模糊了他的轮廓,张寒英笑着摇头,“没有,是我愿意的,我甘心情愿留下来的,你知道的,我喜欢你的美色。”
朱然点头,“嗯,我知道你喜欢我。”
还是这么喜欢占她便宜,朱然伸手让她躺到他身边。
这次病情严重,朱然一直都不让张寒英和他同床,见此她飞快踢掉鞋子爬了上去,就像往日无数个夜晚一样,窝在他的怀里。
只是这个胸膛变得瘦骨嶙峋,再也没有以前舒服了,张寒英使劲贴近他,把头歪在他的脖子处。
“是不是不舒服?”朱然问道
张寒英摇头,柔软的头发扫过他的脖颈,他像以前一样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
“这些年我一直私下让钦天监在算天象,前些日子,他们来禀,说可能不久后就会有一次异象,但他们也不确定是多久,可能一年,可能十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等我走后,若是能回去你就回去吧。”
张寒英摇头,她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给她想办法。
朱然叹了口气,给她抹去眼泪,他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她回去,掌握先机。
可自他被下药后,太医说他不得享常人寿数时,他忽然就改变了想法,若是他不在了,留她一人在这世上,他不放心。
“孩子们都大了,你也不用为他们操心,他们有他们的大哥,正儿能照顾好他们的。我走之后你就住到外面去吧,你不是一直觉得这宫里被围的四四方方,憋的人难受吗?我给你安排了个庄子,你住到那里去,或者你有喜欢的地方,就重新买一个,怎么样?你一直都想四处走走,到处去看看,以前你被绑在宫里,以后你可以去看看。”
张寒英不想听他这安排后事的口吻,听着就觉得不详,她捂住他的嘴,不想听。
“不要,我们一起去,我不想一个人。”
宫里到处都是他俩的身影,他不想把她困在这里陷入无尽的悲伤,“我一直在的,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你替我去看看我们的大好河山。”
张寒英咬着牙没有松口,朱然叹了口气。
窗外天色渐明,一夜又度过去了,张寒英松了口气,外头人多了,声音都传到了暖阁。
“孩子们等下就过来了,你回去歇歇吧,晚上再来陪我。”
张寒英守了一夜,又说了大半夜的话,两人都有些疲惫,“那你也睡一会儿了,我就在旁边歇一歇。”
她起身往外走,朱然拉着她的手不放,张寒英走近,问他:“怎么了?”
朱然笑了一下,说道:“没事,我就是想告诉你,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的幸运,我好像还从来没说过,我又多喜欢你。”
张寒英闻言笑了,“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那就好,若有来生……”话又被他咽下去了,谁知道来生是什么样的呢?
张寒英没有发现他异常,见他今日精神比昨日好,心中也高兴,她低下头贴着他的干裂的嘴唇,轻轻地含了一下。
“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是爱你。”
朱然嘴角翘起,轻轻回咬了她一下:“快去歇息吧。”
张寒英刚走处门口,就见到二儿子带着弟弟妹妹过来
“母后,是不是父皇的病好些了。”小女儿见母亲脸色有着笑意,拉着她的手问
“那是当然,你父皇肯定是一日比一日好,你们进去别打搅他,他睡了的话你们就出来,知道吗?”
三兄妹在暖阁坐了好一会儿,见父皇睡的熟,小儿子和小女儿还要去文华殿读书,正要离开,没想到朱然竟然睁开了眼。
还来不及问安,就听他说道:“去把你们大哥叫来。”
朱霖心中咯噔了一下,这个时辰刚好早朝,父皇这个时候找大哥,他声音有些发抖:“父皇,我去?叫太医。”
小女儿长宁也慌了,急忙要往外跑:“我去找母后。”
“别……别去。”朱然叫住了小儿女。
“先把你大哥叫来,快去,先别惊动你们母后。”
太子朱正刚刚上完早朝,就听到父皇找他,急匆匆地往坤宁宫跑去。
走到一半,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吩咐身边人去把阁老们找来。
太医早就跟他交代过实情,说他父皇也就这几天了,哪怕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他依旧害怕,伤心,可他是太子,还是兄长,他必须坚强。
他脚刚踏进暖阁,弟弟妹妹见到他就好像见到了主心骨,一个个眼圈红红地委屈看着他。
“正儿,过来。”
朱正有些迈不动步子,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父皇,拉住他的大手,像小时候一样,让他摸摸自己。
“别哭,你都长大了,以后是弟弟妹妹们的依靠,有你在我很放心。”
“可爹爹也是我的依靠啊,我也很害怕。”朱正再也忍不住了,哭的很伤心。
朱然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帮儿子擦干眼泪。
刚出生的时候一样他也是这样哄他的,一眨眼儿子都又儿子了。
“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别忘了。”
朝政早就已经交代过了,朱正明白父皇说的是关于母后的事情,他点头:“我记得,父皇别担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孝顺母后。”
朱然招手让其他儿女过来身边,他拉着孩子们的手道:“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以后要相互扶持,大哥会照顾你们,你们也要敬重大哥。”
二儿子朱霖点头:“父皇放心,我们会听大哥的话,乖乖的。”
朱然摸了摸次子的头,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做父亲的人了,还乖乖的。
不过他也是白嘱咐几句,他们都是朱正带大的,对大哥怕是比对他这个爹还敬重喜欢。
转头又对三儿和小女道“爹看不到你们成婚了,不过爹给你们留了些东西,到时候让你们娘交给你们。”
两个小儿女哭的更伤心了,朱然却竖起手指,让他们小声:“别惊动你们娘,她太累了,让她多睡睡。”
“爹,不让娘来看你,她会生气的。”要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得有多遗憾,朱正是在不理解父皇为什么这么做。
“没事……生气挺好的。”总比眼睁睁看着他死强,这样她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朱然手从胸口摸出一根红绳,朱正一眼就认出,这是母亲一直戴在手上的红绳。
交代完所有事,他眼睛看着门口,喃喃道:“天好像要黑了。”
长宁是最受宠女儿,看着父亲这样子,哪里还管不让吵醒母亲,哭嚎着叫父皇,趴在他身上让他醒醒。
从前最舍不得女儿哭的他,这次却没了反应了。
张寒英睡的正熟,梦中忽然听到了哭声,她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声音是从暖阁传来的,是儿女们的哭声。
她光着脚愣在当地,直到刘进哭着进来回禀,皇上驾崩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暖阁,也不知道是怎么给朱然办的丧事,她觉得自己好似处在梦中,周围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
那些人说话的声音也是嗡嗡嗡的,张寒英只看到他们不停张嘴,吵得她有点烦。
大家都说她伤心太过,可是她不觉得悲伤啊,挺好的,真的,不就是死了吗?
她挺能接受的啊,她都没哭,面对别人的安慰她还能笑呢。
朱正见到母亲这个样子,也明白为什么父皇为什么不让她见最后一面了。
已经三个月了,她好似很平淡地接受了,白日里的她很正常,还能和儿女们有说有笑,可朱正知道,母亲还没有接受父亲的离去。
宫人们告诉他,母亲一宿宿的哭,哪怕睡着了,也在梦里哭。
太医也开了药,可依旧没有效果,他把年事已高的外祖母都请进了宫里陪伴,可依旧没用。
他依照父皇的安排,让要送母后出宫疗养,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
朱正心里清楚,失去了父皇他的母后已经没有了生活的热情,以前他的母后是最爱闹的性质,在父亲没生病之前,她都还闹着要去江南看看,可如今她却连宫门都不愿意踏出了。
“母后,父皇去了,你还有我们呢?难道你不顾念顾念我们了吗?”朱正第一次把话说的这么重。
张寒英看着儿子,点头道:“我知道,我想着你们呢,我还年轻,我肯定要走出来过自己的生活的,我都明白。”
她都明白,就是心由不得她做主。
“你放心,我觉得快了,应该很快了。”朱正看的眼睛发涩,这样的她更让人难受,她清醒却又沉沦。
“娘,我已经没有爹了,我们不能没有娘,弟弟妹妹还小,你知道的,我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了,不一定能事事顾念他们,说不定会有疏忽,你还要看着他们成家呢。”
张寒英打起精神,“我知道,放心吧,我会好好活着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张寒英就如同枯萎的树,失去了养分,外面看着一切正常,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在朱然走后的一年里,张寒英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看着哭成一团的儿女们,她笑着道:“别伤心了,我不是死了,我只是回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话让孩子们更伤心了,他们也知道父母恩爱,可没见过恩爱成这样的,真生死相随了。
张寒英叹了口气,她都说了很多遍了,她真不是殉情,也真不是因为朱然死了就活不下去了。
除了最开始的三个月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后面她已经慢慢接受了,虽然是很伤心,可没有到不要活了的地步。
是这具身体走到了尽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身子一日日地衰弱下去了,张寒英有种预感,她应该是要回去了。
她是冬天来的,刚好也是冬天回去,是他们误会了,她真没有殉情。
张寒英是儿女们的哭声中渐渐失去意识的,再次醒来是在熟悉的房间里。
这间房她在梦里想了二十多年,她翻身起床,没有沉疴缠身,身子是格外的轻盈,她打开门咚咚咚跑下楼,楼下隐隐有说话声,是妈妈在和别人说话。
楼梯口的声响自然也惊动了王女士,她一脸嫌弃地看着女儿,谁家好女儿是睡到十二点起的,还顶着鸡窝头,衣服也不换。
“怎么不在多睡睡,晚饭还没做好呢?”
听着熟悉的冷嘲热讽,她忽然忍不住就抱着妈妈哭了起来。
王女士有些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哭了,她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说她啊,今天怎么被她说哭了,今天怎么忽然脸皮这么薄了。
“怎么了?怎么了?”王女士关心问她
张岁岁不回答,只是抱着她叫妈,邻居见了这个样子,也有些懵,只好先找了个借口回家了,给她们母女俩腾地方哭。
晚上爸爸回到家,张岁岁又跟无尾熊一样挂在爸爸身上哭了一场,张爸爸不解看着妻子,王女士摊开手,表示她也不知道。
也许女儿又看了什么感人的小说,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没有这么伤心。
不用一惊一咋的,很快就好了。
正如王女士所预料,女儿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只是又多个坏毛病,特别喜欢走亲戚,天天拽着她串门,整的跟好久不见一样。
张岁岁花了三个月才确定她真不是死了做梦,她是真回来了,也不对,她只是睡一觉醒了,之前属于张寒英的二十多年就跟梦一场一样。
她想起来心闷闷地疼,闹不清到底是真是梦,想到朱然,想到儿女,她难受的直咬被角,这沉重的心思她连找个人说都不能,不是一点点惨。
这天张爸爸刚回到家,就被王女士拉到房里,一脸郑重告诉他,女儿病了,病的还不轻。
张爸爸歪头看向躺在沙发上的女儿,看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啊!
“她现在不熬夜追剧,不看小说,每天到点就睡,早早就起,这不是病了是什么。”
张爸爸摸了摸下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总不能因为女儿不熬夜了,带她去看病吧,医生会以为他们疯了的。
张爸爸想了一会,开口说道:“这样吧,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我们带女儿回爸爸,家里兄弟姐妹多,她也有伴,被他们带一下说不定就正常了。”
王女士狐疑地看了一样老公,该不会是他自己想回去打牌吧,故意拿女儿说事。
张爸爸顶不住老婆犀利的眼神,眼睛自处乱转,王女士想到确实也有好几年没有去公婆家过年了,便点头,“那就这样,但你别想天天打牌。”
“那怎么能,我都是被别人拉去的。”
张岁岁爷爷奶奶生了六个儿女,但孙辈却也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八个,不过小辈们感情好,家里那是闹的不行。
岁岁是小辈里最大的,用二叔的话说长房长孙,她是做老大的人,事事要做个表率,比如催婚就从她开始。
这些日子她都躲在房间,又恢复了以前的日夜颠倒的作息,没办法,要躲避这些长辈逼婚,只能和他们作息相反了。
这一天睡到肚子咕咕叫,她爬起来,闭着眼下楼,妈妈和二婶她们不知道在说什么,见到她这个样子,都倒吸了一口气。
二婶最是心直口快:“岁岁啊,你这个邋遢样子可不行,还有你那头发,都成什么样了,你也拉一拉,你二妹妹拉直了多好看。”
张岁岁遗传外婆家的自然卷,每次醒来就跟鸡窝似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快去收拾收拾,今天有客人来拜年呢?”二婶拿起一个刚炸的丸子塞进她嘴里。
“客人?”张岁岁嘴里嚼着东西,吐词不清,什么客人,他们家客人不都来的差不多了。
“是你爷爷刚认识不久的朋友,今天带着孙子来拜年。”
王女士话音刚落,张岁岁就瞪眼了,她就知道,怎么忽然就来老家拜年了,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我不相亲。”说完就噔噔噔要上楼。
二婶娘噗呲就笑了,王女士脸色铁青,这女儿是真丢人,谁说是给她相亲了。
“你想的美,你这样子送别人都不要,还相亲,想的美呢?那是你爷爷朋友又不是仇人。”
二婶娘笑着劝王女士,“别这样说岁岁,岁岁得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们岁岁不说话坐那里不动还是挺能唬人的。”
谢谢您了,二婶!这话也只有你能夸。
岁岁闹了个乌龙让王女士没面子,也不敢在楼下多待,抓了几颗丸子就跑了。
客人来的时候,岁岁正跟弟弟妹妹们在斗牛,她输的眼都红了,整个人站在椅子上,气势足的很。
王女士带着客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张岁岁。”王女士冷冷声音传来,张岁岁一个激灵跳下来。
待看清楚旁边站着的人时,她整个人呆愣住了。
“阿然,这是我女儿岁岁,你们年轻人一起玩吧。”
“谢谢阿姨。”
见女儿看人看呆了,王女士恨铁不成钢地拉了拉她,真是没出息。
王女士把人送到就走了,临走前还指了指屋里的小辈,让他们收敛点。
“你……”岁岁咽了咽口水
“你这名字太普通了,让我找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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