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消退,晨光熹微,往事终作浮云散。
元令仪苦等一夜,不见高照,不见元暨麟,不见元令微,甚至连张宓福的人影,也未曾见到。
她僵坐在前厅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大门的方向,来往奴仆俱是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怒了贵人。
“回来了吗?”元令仪见李乐宜匆匆赶来,急忙起身问道,“他们都去哪了?”
“大小姐别急。”李乐宜上气不接下气,嘴张得极大,似要网罗所有的空气,可仍旧供不得肺腑喘息,“张宓福回来了,带着温了了。”
“她竟然跟回来了?”元令仪眼中雾霭蒙蒙,睫羽遮住瞳孔,露出的丁点瞳孔,亦是让人看不清心思。
“我看温姑娘行色匆匆,到了县主房间,抬笔就写了药方,叮嘱我千万要看好县主按时服药。”李乐宜自顾自地说着,目光灼灼,虔诚得要将温了了当做菩萨,好生拜一拜。
“他们其他人呢?”元令仪收敛了神色,眉头皱起,“为什么君君没跟她一起回来?”
“温姑娘她……”李乐宜欲言又止,“她不搭理我。”
元令仪哂笑一声,眉宇间的冰雪瞬时侵袭周身,双眸寒气瘆人,“我亲自去问她!”
“不必了。”高昱引着下人进到前厅,几样清粥小菜摆在她面前,“他们无事,你先吃些东西,我说与你听。”
元令仪拧眉看着他,嘴角微微下垂,“你先说,我再吃。”
高昱缓步走到她跟前,颇为无奈地盛了碗粥,见她仍是一副面若冰霜的模样,竟一时僵在原地,犹疑着要不要将粥碗放下。
“大小姐,既然无事,就先好好吃饭吧。”李乐宜一把接过,利索地放在元令仪面前,转手就将筷子递到了她手里,“五殿下,烦请您详细告知一二,大小姐等得心都焦了。”
清粥浓稠透亮,热气袅袅升腾,温润的湿气裹挟着暖阳气息破过阴霾,引着伶仃囚徒,四下撒野,奏凛风不歇。
“昨晚……”高昱坐在元令仪对侧,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愿错失她的任何一个神情,“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消停。你想先听哪一个?”
元令仪目光如水,坦坦荡荡地凝视他,“先听元贞的。”
“太子殿下?”高昱眉尾轻挑,赭石色的眸子些微一震,内里的苦涩便悄无声息地流向五脏六腑,“为何不先听听弟弟妹妹的?他在你心里,俨然已经超越家人了吗?”
元令仪一愣,眉头微锁,烟波粼粼,“我从未这样比较过。”
情之一字,似飞鸟投林,纵使白云归岫隐于野,也逃不过夜啼唳天惊八荒。
她只觉得没来由的心慌,不禁着补两句,“若元贞无事,他们几个纵使闯了祸,也有他能托底……”
高昱目光沉沉,明明柔和似春明,却让她觉得如芒在背,片刻不得安宁。
“也罢……”高昱眸光流转,瞬时勾起了唇角,洒脱一笑,“你们本就是有了婚约的。”
他夹起一块小菜放到元令仪碗中,“麟弟是个机灵鬼,趁昨夜太子用兵,劫走了裴知珒。”
“叮!”象牙筷砸进青瓷碗,脆响宜人。
“他当真是贼心不死!”元令仪登时蛾眉立起,后槽牙几乎咬碎,“元贞可将人找回来了?”
“麟弟聪慧,通晓狡兔三窟的道理,殿下扑空了。”高昱淡淡说道,“他与裴知珒的事,国公可知晓?”
“自是不知。”元令仪长舒一口浊气,勉力压住心中怒火,“若是父亲知晓,只怕不仅不能将他们二人分开,更会激得麟儿死不松手!”
元令仪太清楚双生子的性子。
元令微天真跳脱,元暨麟略显稳重。可两人底子里,俱是如出一辙地执拗。
她原以为元暨麟只是一时兴起,拖上一拖,时间久了,情谊淡了,自然而然就离了裴知珒。
可现如今,竖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太子手里夺人,俨然是鬼迷心窍。
“那也不能放任他与裴知珒搅在一起……”高昱语调沉重,字字句句皆暗藏恨意,“她毕竟是裴静之的女儿……”
“从长计议吧……”元令仪只觉得头痛欲裂,“君君呢?她在哪?”
“跟着殿下去找麟弟,被拘在马车里,睡了一晚上。”
听闻她没事,元令仪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
“只是,有一件事,你得稳住。”高昱眸色深深,眼中似是蕴藏风暴,过境之处,寸草不生,“王齐志死了。”
“嗯……”元令仪淡淡应道,没有震动,没有惊骇。只是螓首微垂,晨光缭绕妖娆,避开玉面,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天地百丈,天威赫赫催老,地煞峥峥沧桑。
王齐志明明一把年纪,可偏偏岁岁轻狂,硬要做一世直臣,桀骜不驯地撞南墙不悔,闯天地不退。
如今,世上已无人知晓,一身风骨的老御史,燃血焚骨守的道,究竟是什么。
元令仪低声问道,“怎么死的?”
“听闻是遭了山匪。”高昱声音清亮,无波无澜,不惊不慌,却是让人心惊。
“丛公遇山匪,王齐志也遭了山匪……”元令仪猛地抬头,双眼猩红如血,“怎地大周,竟处处是山匪!”
高昱充耳不闻她的质问,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他用他的命,换了边鹤扬和李馥的命。怕是他死到临头之际,还在沾沾自喜,觉得值。”
“值吗?”元令仪声如梦话,泪顺着脸颊簌簌落下。
她无知无觉一般,面无表情地问道,“他是怎么救得他们?”
“凭熙熙的聪慧,还猜不到吗?”高昱神色晦暗,仰靠在椅背之上,喉结滚动,尽数咽下了所有的自苦。
元令仪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脑中思绪乱作一团,她方才扯住一头,转瞬又缠在一处。
此事若是从头理起来,便是王屿设局,邱彭生顺水推舟,边鹤扬与张宓福双双入狱。
何晓抵苏,当夜屠杀了苏也媞的旧掌柜们,拿着她的遗产扬长而去,换了阆京不追究边张过失。
可有人容不下边鹤扬,见不得他风生水起。
邱彭生以李馥为载体,借着赵霁,就把腐肉化骨的毒药融进了边鹤扬的血肉中。
陆园云鹤断翅。
折的可不是他一人的平步公卿,而是偌大陆园的由商转士,是陆明爵的毕生所愿。
于外人看来,陆园、苏州商会皆是高照的两大财神。邱彭生对陆明爵的外孙下手,两个聚宝盆互砸。
说来说去,折的是高照的臂膀。
陆明爵正风雨兼程地赶往苏州,倘若没有王齐志,保不齐他来时见到的,就是边鹤扬的一具尸首。
白发人送黑发人,陆明爵黑白两道纵横一生,不敢想象陆老一怒,苏州会是何局面。
元令仪只觉得身陷冰天雪地,冷颤不绝,“虽不知王齐志说了什么,可他开解了边鹤扬,陆老抵达苏州之后,万事皆有边鹤扬拦着,不至于鱼死网破。”
“是啊,有边鹤扬在,李馥的命起码能保住了……”高昱神色怅然,他盯着元令仪的眼睛,“更何况边鹤扬没有一蹶不振,起码他要接下苏州商会。”
“他要接手商会!”元令仪惊诧问道,“他要舍了官身,当个坐贾!”
声音落地,便是一室侘寂。
高昱面无表情,只是眼中似冰封一片,却又转瞬裂成无数冰片,片片锋利割人心扉,鲜血淋漓不忍视。
“现在谁也不知邱彭生是如何想的。”高昱语调淡淡,“一个李馥,在太子身边为心腹仍不知足,大概是四哥在苏州久了,让他动了别的心思。”
“若我是元贞,事情一旦暴露,就算有过命交情,我也定是留不得他!”元令仪胸膛剧烈起伏,心中脑中尽是高照孤绝的模样。
好一句“我是人间惆怅客”。
原来他早就知道邱彭生不忠,早就知道李馥无辜,任由他们算计,就为了幼时过命的情谊。
诛人心,诛己心。
剜心剖肝旷日久,以身饲虎来日长。
元令仪指尖轻抹眼中余泪,只是反反复复,好似蓬勃泉眼,源源不绝。
绢帕送至她手边,高昱亦是红着眼眶,“高处不胜寒。”
“李馥如何了?”元令仪掩住汪汪泪眼,任由指尖扎进皮肉,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还在昏迷。”高昱淡淡说道,“他的性子,待醒了,可该如何是好……”
元令仪攥住绢帕,泪眼婆娑菩萨面,拨观照影,冰心一片不常怀,“表哥合适返京?”
高昱闻言,瞬时愣在原地,“你想要我回京?”
“表哥回京后,可是要与元贞为敌?”元令仪目光灼灼,偏执地盯着他。
“我不知道……”高昱嘴角自嘲般地勾起,笑做哭,哭也是笑,“你当真爱他至深……”
“表哥……”元令仪缓缓起身,踱步到高昱跟前,泪珠如玉般通透,落在他的手臂上,“我只是不想你们为敌,你是我的哥哥,是母亲惦念十五年的哥哥。”
“呵……”高昱泣声呼之欲出,“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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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骨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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