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瑗瑗。”
祁璎忧心忡忡推门进屋,放下背篓,拣出药草、山果:“宫里来人了,在山里一遍遍搜着,村民都在议论,瞧着不会轻易罢休。”
阳光从泥土窗棂照进茅屋,粉尘蒙上一层金光,空中飘舞起伏。
顾西瑗和殷明垠坐在桌前,面前摆着竹编簸箕,金黄的玉米粒盛在簸箕里,二人正剥着苞米。
少年闻言抬眸,墨黑碎发顺着颊侧滑下来,脸色看得见变了,手上动作一僵,修长指骨无意攥紧。
身为当事人的顾西瑗却最淡定,她应了一声,低眼继续忙碌,圆润饱满的玉米粒从嫩葱似的指尖滚落,簸箕里堆出一座小山。
野地里土生土长的苞米,鲜甜金黄,被麻雀啄出几个凹洞,瞧着天然健康。
屋里一时无话,祁璎叹息坐下,就见对面一道坐不住的身影蓦然站起,殷明垠取下挂在墙上的剑,五指将冰冷的玄铁面具覆上脸庞:“我去引开他们。”
顾西瑗在他夺门而出前出声喊住,少年脚步一顿,不太情愿地回头看她,面具下薄唇轻抿,他攥紧了手中剑。
“是东宫的人。”她拍掉手上沾着的玉米屑,走上前,无视了门边的少年,把门重新拢上,“估计是来接我的。”
玄铁面具的孔洞透出少年狭长深邃的黑眸,殷明垠眉微蹙,似是被某个字刺痛,冷声道:“你怎知,他不是来灭口的?”
顾西瑗瞥他一眼,觉得这小狐狸智商下线了:“太子什么性子,你不清楚?他要杀人,不会这么麻烦。”
何况听那闵温的意思,此番招募他的人是缪贵妃。
贵妃杀她的意图也很好理解,无非是为上回圣旨的事。
殷明荆从小骄矜,手段直接残暴,若要动手也会像上次大雨截杀那样。
虽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留她至今,若这次的事他真蒙在鼓里,一旦捅破窗户纸,缪贵妃这叫“越权”。
没有任何一位储君,能够容忍身边人将他当三岁幼童,替他做主,尤其皇室之人不屑动用江湖势力,至少明面上不行。
顾西瑗思索着,若东宫母子反目,殷明荆哪怕为了敲打自己的母妃,也一定会大摇大摆派人来接她。
反之他若当真忌惮,要将她与阿薯一同处决,此番则会出动暗卫,将一切湮灭在暗处。
现在,东宫的兵士已至,虽不算十拿九稳,多少表明了太子的态度。
殷明垠看了她许久,揭下玄铁面具捏在手心,嗓音低哑显得有些恹恹的:“……你就这般信他?”
顾西瑗:“我了解他。”
没有比敌人更了解敌人的了。
为此,她付出了无数的时间、精力和金钱。
殷明垠:“……”
祁璎瞧了半晌,听明白了顾西瑗的意思:“瑗瑗,你是要……回去么?真的不再考虑了?”
似曾相识的大军压境,似曾相识的别离。
此番一去,只怕如兄长那般,今生再难相见了。
顾西瑗走到她跟前,牵起女子的双手,清润的杏眼真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待我回去,定会留意景妃之事,若能窥得当年真相,定书信告知于你。”
祁璎抬手抚了抚她毛茸茸的发顶,眼眶发红:“傻孩子,我救的是阿属,哪需要你来报答。若不介意,便也唤我一声‘姑姑’吧。”
顾西瑗动了动唇,在祁璎期许的注目下,终究没喊出来。
她不是不明白喊这一声的含义。
既做出了选择,今后南辕北辙,想必不会再见,何必在彼此心中徒留一些暧昧不清呢?
掀开门,风灌入茅屋,药草香味淡去,左邻右舍的饭菜香传来。
顾西瑗有一阵恍惚,想起第一次来村里的夜晚,披星戴月,祁璎背着重伤的殷明垠,她背着背篓,逃难一般紧张又刺激。
她在这里第一次睡地铺,第一次做农活;
第一次在风里肆意奔跑,在雨里随心欢笑。
第一次亲吻一个不该吻的人,好像在庄严板正的字典里偷偷掀起一个隐秘小角。
做了就做了,她不后悔,也不怀念,更不想回头看。
有些事必须要做,有些人必须割舍。
殷明垠立在门边,像一个静默的雕塑,直到少女越过他走出了门去,他狭长的眼尾一瞬洇红,泪痣如水将落未落,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你能让我父兄回京么?能让我一家团聚,平安度日么?】
他不能。
除了一颗心,一条命,他一无所有。
可显然,这些不是她要的。
*
山道上,一队宫廷侍卫正纵马开拔。
青山如画,斜雨飘飞,盔甲淋得湿润反光,一群人沉闷着,偶有叹气声。
他们一行已经在这附近转了好几日了,从青竹客栈到飞瀑崖底,甚至附近村落,都翻了个遍,别说东宫走失的太子妃,连一具刺客的尸体都毫无痕迹。
太子明确放话,空手而回,便提头来见。
因此尽管大雨连连,众人战战兢兢,一刻不敢停歇。
一连几日遍寻无果,别说太子妃了,这山上连个人影都难见,整个队伍气氛压抑,许多人已经预见自己的命运,开始长吁短叹,甚至谋划着找个假尸体交差。
顾西瑗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群头顶乌云要死不活的人。
雨雾斜飞,队伍最前端的侍卫头子抹了抹眼,以为自己眼花,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帘,看见山道上有个穿洁白长裙的小少女背着背篓朝他们走来。
她一头乌发随意挽着,竹编背篓里装着药草和特产,杏眼桃腮,白净灵秀,像山上洁白的羊羔,纯粹又无害。
“是……是太子妃!”
领头的侍卫拿出画像一瞧,当场下了决断。
这简直是太子殿下画过最细致入微的一幅人像了,哪怕发型衣着变了,光看脸就能认出!
众侍卫:呜呜泪目!
“哦,是我。”顾西瑗站定,大方承认了,发现他们还带了一顶轿子,接下来便被一群泪眼朦胧的侍卫热情迎进轿子去。
“还不走?”她没有迟疑,躬身钻进轿子,婉拒了侍卫帮她拿背篓的提议,脱下就地放在脚边,抬手掀起半块帘子。
天色清明,雨丝濛濛如雾,远处重峦叠嶂,云雾环绕。
顾西瑗在群山中搜寻,没见到那个人影,却知他此时定在其中某处,远远注视着这里。
“敢问太子妃,可有见到刺杀殿下的六皇子?听说也摔下了悬崖,若能找着人,小的们也好回去交差!”
侍卫们喜笑颜开,待她客气至极,毕竟这位的出现,可算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从“提头来见”变成了“升职加薪”,若还能抓着六皇子带回去,直接“前途无量”。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顾西瑗遥望远山与云雾,喃喃:“他死了……”
“尸骨无存。”
若小狐狸足够聪明,便该借此天赐良机,远遁离世,从此逍遥自在,快活一生。
那是她羡慕不来的。
轿起,风掀动车帘,顾西瑗在装着药草、野薯和苞米的背篓里找到一只红绳同心结,想起昨夜遮遮掩掩埋头捣鼓的少年,不由失笑。
一入宫墙深似海,此番入局,她便没有全须全尾退出的打算。
青鸾和红绡不在了,大婚之日,她还有自己。
她永远都幸运地拥有自己,全力以赴,忠贞不渝。
山峦之巅,俯瞰云海,殷明垠墨黑的长马尾在湿润的风中扬起,白袍鼓风而动,遥看山道上一支兵士挟着小轿,翻山越岭返回云京城。
“当年你爹爹,也是这般离去。”祁璎喃喃,情景在前,不由叹息。
虽相处时日短暂,她也看得出许多,着实遗憾。
殷明垠墨黑的碎发拂过额尖,肤色冷白如玉雪,抬手将玄铁面具覆上脸庞,嗓音沁冷隔着面具传来:“姑姑,我还不想回芪月族。”
祁璎点点头,只道:“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只需记得,你永远都有退路。”
兄长当年离开,信中只短暂消沉,后来字字句句焕发生机,如枯木逢春,绚烂四季,直到最后燃烧殆尽。也不知他在最后的时光里,是否怨愤悔恨。
若心被锁住,身体的自由不过行尸走肉。同样,若心是自由的,囚笼便不算囚笼。
殷明垠最后看了一眼山野间逐渐远去的轿子,转身长发扬起,走下了山巅。
“此番没有退路的,是他们。”
*
“你受苦了。”
顾西瑗走进东宫寝殿,等来的是年轻太子一声酸哑的轻唤。
殷明荆躺在床帐中,浑身缠得像个木乃伊,见了她来,乏力支起身,在太医帮衬下恹恹靠至床头。
顾西瑗愁眉苦脸地演了一会儿,又是关切,又是伸手想扶,偏偏关心没在点子上,扶也没真扶上。
“小女命硬,还能得见殿下。”
一身伤的太子靠着寝榻,垂眼定定看她,唇边难得露出点柔和笑意,似乎对那些假动作照单全收,他向她伸开手,顾西瑗顿了顿,把手放了上去。
殷明荆握住了她,十指弯折,与她相扣。
顾西瑗脸色微变,笑容差点没挂住,指尖缩了下条件反射想抽开手,好在忍住了。
眼前蓦然浮出京城的街巷,晴空白云下女子装扮的少年与她牵着手,他们买了风筝和胭脂,试戴黑兔面具。
画面一转,是将军府的小院,红枫飘飞的软榻,寝屋帐幔翻飞,盈盈烛光映照美人面庞。
多少个日夜轮转,饭菜香将她从梦里唤醒,有人轻摇小扇,衣裙织纱泛着粼粼湖光,墨发落满夕阳余晖,雌雄莫辨的清冽嗓音将她从甜梦里唤醒。
她会伸手去抓住他,将手指钻进那凉沁沁的手心,扣住漂亮修长的手指,与他合掌相贴。
顾西瑗脸色微变,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也不是谁都愿意触碰的。
这具身体在强烈地反抗殷明荆,好像他身上天然带着刺,她也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能全然掌控自己。
“西瑗,孤这一次……当真吓到了。”顾西瑗满脑子混乱的时候,殷明荆轻声开了口。
他脸色苍白,整个人像受了沉重的打击,只有握着她才能缓解一些。
他掀动唇瓣,眸光流转,细细观察她的表情,似是送出一份自以为对方会欢喜的礼物:
“孤已决意将大婚提前,就在三日之后。从今往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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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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