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弘文馆出来后,庄相善按往常的惯例先去了小校场一趟。
小校场是皇家出资建造的,专供勋贵子弟练习骑射,与可以集结调动军队的演武场比起来,占地虽然少了,但在箭矢武器、马匹马场和高台布置方面又都精致了许多。
无论严寒酷暑,庄相善风雨无阻,她舍得吃苦,小校场的人对她印象和评价都非常不错。
负责管理小校场的顾参军干脆专门划了一个高台出来,就留给她一人使用。
庄相善站上高台的时候,之前的懒怠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坚定认真。
通体透白的却水剑挂在武器架上,庄相善眼神一凛,纵身上前劈手夺下,衣袂翻飞,翩若惊鸿。
她左手顺势甩出却水剑,右脚高悬,长锋点地后剑身如盘蛇弯折,又泠泠作响,仿若水滴坠入湖中,悦耳动听。
庄相善屏息以待,连同脚下一道发力,反手直刺天穹,锐意滔天。
星斗玉鉴流转,庄相善练习结束后又蹭了顾参军一顿饭,回到府门前时,直觉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
门前高悬的两盏孤灯闪闪烁烁,门童不知所踪,阵阵晚风拂面,庄相善回想起白日里谈论过的幽冥话题,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伸展开胳膊比划了两下,算是给自己壮壮胆气,又迅速晃了晃脑袋,想要把那些不吉利的丧气念头挥散,而后慢慢向大门走去。
半旧的朱门是虚掩着的,庄相善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前厅和花厅依然空空如也,唯有罩了灯笼的蜡烛随风摇摆跳动,这下她是更摸不着头脑了。
突然,庄相善敏锐地捕捉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破风声,多年练武养成的习惯让她瞬间就警觉了起来。
她细眉蹙起,抿了抿嘴唇——那鬼,不会真闹到庄府上了吧?
庄相善孤身一人,并不敢轻举妄动,只用眼瞟一圈四周,盘算着有没有什么趁手的物件可临时充当武器。
正在这时,两个步履匆匆的人影打破了僵局,她们嘴里不停说着埋怨对方误了时辰的话,看样子是要往花厅来。
庄相善壮着胆子定睛一看,认出这二人正是自己的贴身侍女后,忍不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赶忙扬声唤道:“从露、以雾!我在这呢。”
两个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狠狠吓了一跳,待看清源头是自家女郎后,忙不迭地向庄相善跑了过来。
“女郎,您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还好是您。”
虽然庄相善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在更害怕的人面前,还是温声宽慰道:“你们不必太过害怕了,庄府门楣威严,谁来都得事先掂量掂量,再不济,还有我顶在前面保护你们呢。”
两个侍女感激地对她点点头,一左一右地拥着庄相善往她住的院落里去。
庄相善话锋一转问道:“你们刚刚去哪了?我寻了半天。”
从露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午膳后,娘子便去钟府做客了,特别嘱咐了晚上才回。郞主和几位郎君下朝回来,换了身衣服便也出去了。我们闲来无事,便都围在膳房里听解忧讲故事,一时忘了女郎回家的时辰。”
几人年纪相仿,庄相善自然知道大家都正值爱玩的时候,知晓原委后,便也没多说什么。
从露自然地接着说道:“女郎,解忧和李府上做点心的那个厨娘很是交好,听她说,前夜李府上也进鬼了。”
突然,一声不轻不重的踩踏声响起,两个侍女立时侧过身子,分别挡在了庄相善两侧。
从露咽了口口水,苦着脸道:“不会今夜就到咱们府上了吧?”
庄相善起初也被吓到了,然而当她看见侍女瑟瑟发抖的模样时,怒从心头起,且迅速盖过了胆怯。
这鬼真是蛮不讲理,竟然让无辜的百姓在自己家中都提心吊胆的,不得个安宁。即便它有六月飞雪的冤屈在身上,这件事也做错了。
漆黑一团的夜幕泄出几缕银光,庄相善不顾从露的阻拦,足尖轻轻点地,一跃而起,稳稳当当地落到了房檐上。
“喵。”
距她十步之遥的房檐上,一只肥硕的狸花猫正在好奇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尾巴尖也在一摆一摆的。
庄相善细细查看了四周,待确定真的没有别人后,才冲下面大声说道:“没事,是只狸奴。”
从露的心并没有因此松懈,她急不可待地催促道:“女郎,您无事便好,快些下来吧。若是叫郞主看见了,定然又要罚您了。”
庄相善缓了缓,最后看了狸奴一眼,便又轻盈地落回地面。
从露扶着有些乏力的庄相善往院儿里走,难掩兴奋地继续说:“女郎,方才解忧讲的可精彩了,您没听上,我这就去把她叫来再给您讲一遍。”
“不必!”
庄相善想都没想,拒绝的话便已经脱口而出了。
昨天在金谷楼那么热闹的地方听说书都被吓得冷汗濡湿后背,若是当面讲述,定要在一众侍女面前出丑了。
顶着从露不解的目光,庄相善嘴硬地念念有词:“怪力乱神之事,子不语,我也不齿。”
“女郎真不愧是学了大学问的人。”从露先夸了一句,才试探道:“只是眼下大家都还在东厨呢,要不您屈尊,和我们一块去热闹热闹?”
庄相善压低视线,生怕她们看出自己的不自然:“不了,我昨日已经在金谷楼听过了。你们图新鲜,自个儿听就是了。”
看不清她的表情,从露生怕自己不能再去凑热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这样一来,女郎就只能一个人待在卧房里了…”
庄相善身子向后一仰,语态夸张地咧开嘴:“这有何妨?莫非你们还担心我会害怕不成?”
从露和以雾飞快地交换个眼神,笑得合不拢嘴:“女郎,那我们可就去了,有什么事,您等着我们回去再做。”
打发走从露她们,到了庄相善独自一人待在卧房里的时候,她算是明白兵书上写的草木皆兵一计为何能吓得人不战而降了。
房内寥落冷清,窗外花草树木被夜风肆意摆动作响,她百般防备,仍被吓得一惊一乍。
闲坐无聊,庄相善甚至把从不认真看的功课都翻出来了,翻到班绍写的那份,只见上面的字迹劲骨丰肌,入木三分。
“字如其人,这话真是一点不错。”她感叹一句,蓦然失笑:“殿下公务压身,还要写两份课业,倒是为难他了。”
一枝繁茂花叶扫过窗棂,庄相善一不留神又被唬了一跳,她现在是什么都读不进去了,没处撒气,只能忿忿不平地一砸桌案。
但若是此时将侍女唤回,似乎也有些丢脸。
庄相善轻叹一声,目光落在那张功课上,心中突然有了主意:自己可以拿着功课去找班绍啊!就说有问题要请教,在东宫待上半个多时辰再回家,那时想必从露她们也该听完故事了吧。
庄相善一把揣起纸页塞进怀里,轻车熟路地往东宫去,想着到了地方就舒坦了,她脚下行路的速度不自觉地越来越快,恨不得在街道上就施展轻功跑起来。
及至门前,即便是东宫侍卫知道班绍此时正在接见近臣,还是毕恭毕敬地把她请了进去。
毕竟庄相善和皇太子匪浅的关系,东宫上下心知肚明。
正殿里规整肃静,主位上的班绍正襟危坐,专注地听着座下一众臣子各自发表见解,偶尔说两句总览全局的归纳结语。
殿门毫无防备地被推开,班绍乜斜着眼睛望去,看清来人后眼睛亮了亮,又若无其事地忍住笑意,端起茶盏。
庄相善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原地站住了,引路的侍从忘了将此事告知她,她自然也不会想到里面居然坐着这么多人。
不过庄相善没愣太久,席间座中不乏熟脸,包括自己的长兄和周镜水也在,回过神后,她便大大方方地和众人见了礼。
随后掏出日课纸,堂而皇之地向班绍走去,无比自然地在他身旁落座。
班绍润完嗓子便搁下了茶盏,语气轻松:“庄九,找本王何事?”
毕竟是在糊弄课业,即便平日里庄相善再有胆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得不收敛一些。
庄相善倾身压到了二人之间的桌案上,向他耳语:“殿下下午给我的课业,适才回去细看,有几处不解,特来请殿下指点一二。”
班绍颇感意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平时对功课一点不上心的人,怎么突然转了性?
他张口似乎想问,却又觉得不是时机,最终还是作罢了,伸手迟疑地接过纸,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缘由,一边问她何处不解。
庄相善装模作样地在纸上指了指,又煞有介事地问了几个问题。
太子有“正事”要办,底下坐着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饮茶的饮茶,更衣的更衣,也算是忙里偷闲了。
班绍盯着纸,回想起上次在弘文馆众人论鬼时,向来喜好热闹的庄相善有些强颜欢笑的模样,种种迹象相加,猜了个**不离十。
庄相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班绍是一心二用。
草草讲完,班绍把功课还给庄相善,故意冷冰冰地赶人道:“本王可都讲清楚了?若是都听懂了,你就早些回去吧。”
见糊弄不过去,庄相善半真半假地露出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推诿道:“殿下这么急做什么,我就不能在这思考一会吗?你们继续,当我不存在就是了,我绝不插嘴。”
此言一出,满座俱寂,方才还在低声交谈的众人都巧合地静止了,周镜水没忍住“噗嗤”一笑,又赶忙别过了脑袋。
班绍最后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半垂下眼皮,不置可否。
眼看要前功尽弃,庄相善有些急了,对着座上宾一一出声唤道:“秦侍郎,秦公?庄中丞,阿兄?我保证过耳就忘。”
被点到名的秦侍郎捋一把长须,吹吹胡子看向别处,庄道存瞪了自己小妹一眼,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出去。
庄相善撅起嘴,侧眼看看班绍,他却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难得吃瘪的庄相善耷拉下脑袋,吐出一个“哦”字,连带着再开口的声调也抑扬顿挫:“诸位使君防我如同防贼,真是叫晚辈好伤心呐。”
正在庄相善起身取纸欲离时,班绍蓦地扬首发话:“等等。”
他目光凌厉,语速却不紧不慢:“本王有些乏了,今日的政事便议到这吧。近日不安宁,诸位也可早些归家。”
阿善的武器是软剑,名字灵感来自电影《剑雨》中的避水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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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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