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秦淮河岸水声潺潺,一盏盏缀着黄丝绦的红灯笼挂了起来,静谧的河面游动着诡谲多变的光影。
红灯缀金丝,这代表着关押官妓罪妇的揽月楼今夜有贵客临门。
一袭月白色裙装的官妓萧云芷端坐在临岸的船舫顶楼之中,纤细的背影如紧绷的琴弦。她正素手描眉,楼下,鸨母秦嬷嬷的尖锐声音刺入萧云芷耳中:
“琼枝、连夏那边儿都派人去寻了吗?把这些润喉的汤带过去给她们用上,好好润润嗓儿,若是谁于孙尚书的夜宴惹了麻烦,我定将她的皮子剥了,扔进湖里喂鱼!”
萧云芷知道这是对她明目张胆的敲打,而楼下小厮和丫鬟喏喏应和着,给足了秦嬷嬷脸面。这位秦嬷嬷早些年间是宫里人,如今成了这关押官妓的揽月楼的主事,为达官贵人经营这处惩治罪臣之女的销金窟。
于男子而言,这世间最奢靡的享受不过看着那些曾经高不可攀、目中无人的官宦之女沦落风尘,婉转求欢的下贱模样了。
因秦嬷嬷管教有方,揽月楼上下仆从丫鬟谨小慎微,皆屈服在秦嬷嬷的淫威里,秦嬷嬷环顾一周,尚心有不满,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画舫顶楼半开的窗棂。
借着灯笼的光亮,窗棂中月华般的人影一动不动。秦嬷嬷眼角抽搐片刻,突然狠狠甩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小丫头一巴掌。那小丫鬟细嫩的脸皮立刻红肿一片,发出一声猫叫似的哀鸣,却忙又噤声。
楼上,萧云芷握紧双拳,眉眼中流露出怒气,又强行忍耐。挨打的丫鬟正是照顾她的璧月,秦嬷嬷这厢全是给她颜色看。
演完一场杀鸡儆猴的戏码,秦嬷嬷转身离开嘈杂的船尾,前往招待贵客的前厅去寻奴婢的错处。她刚一走,仆从丫鬟们立刻做了鸟兽散,方才被甩了一巴掌,一半脸肿成馒头的小丫头眼底蓄了泪水,闷不吭声的顺着木梯爬上了顶楼。
画舫规格极大,古时吴国之地有五牙战船,而此画舫虽属烟花之地,却也颇有古时举国所建战船之气派,在平静的泛着波澜的河水上几乎岿然不动。画舫分有三层,二楼和一楼中厅都做今夜宴饮之用,三楼则成了达官贵人的休憩更衣处。
小丫头轻轻推开了三楼一间偏房的房门,只见房中摆放着一张占了半个房间的床榻,由轻纱遮盖,榻上放一小几,其上置一铜镜。一墨发如瀑的年轻女子端坐这大得过分,供人淫乐的床榻之上,宛若端坐禅音静室。
“东西可放下了?”
绝色佳人启开樱色的唇,漆黑的眼睫缓缓落下,将一双灵动的眼眸半掩。她问过了话儿,似乎有些眩晕,不自觉地抬手抚住胸口,待一阵河风吹进来,方才缓缓平息了那阵突如其来的恶心。
她本是北地的人,船再稳当,她也觉得头晕目眩。
“回姑娘的话,放下了,若是齐王殿下来,定能看得到。”
今日是吏部尚书孙尚书的高升之宴,孙尚书简在帝心,又是最受皇帝喜爱的齐王恩师,因而齐王今日定会出席。
那瘦弱的小丫鬟顶着半边红肿的脸,瓮声瓮气道。萧云芷抬手指了指她榻边的一个三掌宽的首饰匣子,让小丫头自己去里面挑选赏赐:“是我带累了你,实在对不住。去拿些首饰吧。”
小丫鬟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抵不住心中贪念,去首饰匣子里挑出一只流云双雀的金色步摇,捏在手中摸了又摸,才小心揣在了怀里。
她们这些入了揽月楼的罪臣之女,此生无缘为自己赎身,攒钱也无用,但想要活出了人样儿,却处处少不了银钱。
小丫鬟璧月曾叫杜婉娘。她父亲是正七品御史大夫,为人刚正。去岁,她父亲直言为萧国公之案面谏君上,请君上重查此案,致她杜家满门落罪。
去岁雪落过膝的时候,镇守西北的萧国公兵败,畏罪自戕,萧氏满门男丁战死疆场,无一生还。战报入京,竟是因为萧国公通敌,引鞑靼深入国境,使边境几个郡被鞑靼屠净抢光!
京城中最后一场冬雪还没落完,朝廷已经南渡,在河对岸立了新京。
萧国公罪孽深重,灭其满门不足以平息帝王之怒。可偏生萧国公及其世子全都死了!只留下京城中徐娘半老的一妻一妾和两个还未婚配的女儿。
小丫鬟璧月藏好金步摇,小心抬眼觑了一下那纤瘦女子。
面前的琼枝,原名萧云芷,便是那叛国惨死的萧国公之女。
圣上宽仁,仍然留了萧国公女眷性命,只将萧国公二女贬入教坊司,令年长女眷入浣衣房劳作赎罪。
感受到小丫鬟璧月小心翼翼的视线,萧云芷神色柔和地对她颔首,轻声体恤道:“柜子里有些药,你敷上后去门外守着吧,若是他来了,将他引进来。”
屋内的烛光扑簌,落了一大滴蜡泪下来,映照得萧云芷的面容如同暖玉雕琢一样白皙,在傍晚熹微的光中宛若一尊冰雕玉砌的菩萨像。
小丫鬟的心咚咚跳个不停,笨手笨脚地去柜子里翻找药膏,弄出嘈杂声响。屋子的主人默不作声,并未指摘半句,倒是让小丫头眼中蓄了许久的泪珠落了下来。
有人对她舍几分关怀,她才觉出方才之事的委屈。她曾是官家姑娘,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粗活儿,更没有伺候过人。可是她不得不做。等到了粗活都不用做的时候,她便是来了月信,要去伺候那些来教坊司寻乐子的男人了。
就像她如今的主子萧云芷一样。
把柜子翻得乱七八糟的璧月找到了药膏,抽抽嗒嗒地为自己敷上,而后出去守着了。屋内重回僻静,桌上的润喉药彻底冷了,萧云芷视而不见,仍旧偏头盯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月色。
新京繁华,和北方被抛弃的旧京半点不同,山色、水色无一相似,只有这月影煌煌,依然如旧。
画舫渐渐热闹起来,整座画舫灯火通明,萧云芷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岸边的一架金顶车马上,眸光无声一晃。
那是皇城中的车架,上面载的正是她今夜等的人,那是叫了她多年“皇嫂”的齐王祁弘辰。也是在她家族罹难,被未婚夫避嫌时,唯一出手相助之人。
萧家出事时,萧云芷与当今太子祁弘晟有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情谊。按照钦天监测算的吉日,还有小半年的光景便要嫁入太子府,做太子正妃。
可不过一年光景,她由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千金沦落为揽月楼官妓,莫说原本的婚约沦为一纸荒唐,就连青梅竹马的情郎也对她不闻不问。
想到昔日情郎,萧云芷轻轻挑了挑缓缓褪去血色的唇角,面露嘲讽,眼底却有挥之不去的隐痛。年少情深,她怎么能对太子没有奢望?况且她父亲萧国公主动请缨镇守边疆,护国之心凛然,怎会如同逃兵所说,叛国投敌,引敌南下?
她不认栽。被押送出女囚的那一日,萧云芷用尽了身上所有的积蓄,买得在宫门外多停留一刻。她知道太子收到了她的口信,她们青梅竹马十余载,即便他们没了夫妻缘分,也总有过往情分,让他来见她一面吧。
她是不奢求祁弘晟出手相助,为她的家族鸣冤。她知道他这个太子是废后所出,不为皇上所喜。她只求他看在十余年的情分上,照拂一下她的亲妹和母亲。
可是时辰过了,她也没等到太子拿着他们的信物现身。日头高升,她的心却如置冰窟,藏在手指缝中的玉佩失去了温度,在日光下露出一线,被贪婪的狱卒看个正着。
他和同伴互视一眼,一把推搡在萧云芷身上,大声呵斥到时辰到了,罪妇莫要停留,惹了贵人晦气。萧云芷身形一晃,白皙失血的面容在乱发下露出一线,就让狱卒失了声,眼中却露出淫邪之色。
而就在这时,一辆不打眼的车马在宫中侧门停住,风掀起一角车帘,锦衣玉冠的齐王下了车马,蹙眉扫过一眼,吓得那些意图不轨的狱卒颤抖跪地。齐王毫不避讳地径直走向满身狼狈、身带锁链的萧云芷。
“皇嫂——萧阿姊。”
他声音爽朗,脸上也没有带半点儿讥诮和嫌恶之色,只是眉心紧锁,想来是为西北战事殚精竭虑。
“太子哥哥这些日子日日去户部点卯,为军费忧虑,恐怕无暇抽身见你。你莫要再找他了,萧国公叛国之事证据确凿,皇父留你姊妹性命已是法外开恩,萧阿姊还是小心行事,莫要招了皇父的眼。”
说完这些,备受宠爱的少年皇子也没有逗留,径直回宫了。可不多时,皇子身边的小太监送来一包财物,追上了被押入囚车的萧云芷。
“诶…前面儿的留步。”
他将包袱塞到了萧云芷的怀里,装模作样地敲打过几个衙役,而后看着面无血色,仿佛神魂出窍似的萧云芷,恨铁不成钢地埋怨道:
“哟,您还当自个儿是不愁吃用的国公贵女呢?还不把东西抱好,这包袱上的齐王府纹样,是你日后保身立命的本钱!真是枉费我家王爷的好心…我家王爷少年心性,为你去跟皇爷求了情,头一回儿遭了皇爷的叱责,可不都是你害的?”
小太监的抱怨极为隐晦,却恰好让萧云芷听个清楚。她抬起一双无神的眼,满面破碎和苍白下,面容仍然摄人魂魄,小太监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点不该有的怜悯,又多说了几句:
“我若是你,赶早忘了你那太子殿下。你父落罪,太子殿下可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他户部的差事,可不就是踩着你父的罪孽得来的?如此绝情让我家王爷都心惊,反倒是我家王爷记挂你几分…你可莫要求见太子爷,惹人招笑了。”
说完,小太监麻溜下了囚车,又抬高声音提点了几句,拉着齐王府的大旗,让萧云芷抱着一包袱的金银财物,入了揽月楼。
自那以后,萧云芷学了乖。她将与祁弘晟的定情的鱼形玉佩束之高阁,直到今日才取出来,令小丫鬟璧月偷偷藏到一盏灯后,使灯火投下的玉璧鱼影正好落在贵客的桌案上。
目的却是为了引来对她尚有几分怜悯的齐王祁弘辰。
她也是不得不这么做。萧云芷生得太好,又素有才情,以至于达官贵人明知她的家族罪孽深重,仍然对她趋之若鹜,哪怕她在揽月楼的地界儿不肯卖身,仍然稳坐魁首,财帛不断。
可揽月楼并非普通妓寮,是朝廷设立的惩戒践踏罪臣之女的刑房。萧云芷今夜等不到齐王借着昔日情分相顾,便要折身于某位朝廷官员,或是新京里哪位富可敌国的世家公子。
若只为此事,倒也不足她不择手段地攀附对她心存怜悯的齐王。可是她放不下自己的亲妹,放不下身体每况愈下的母亲,也放不下萧家的冤屈。
到了这样的境地,萧云芷反而平静下来,因晕船而抽搐的胃囊仍然隐隐作痛。她压下不适,静静等待齐王,或是恩客的到来。
月上中天,房门响了。
一个神色晦暗的俊朗男子无声入了房室,手中捏着一块儿质地上佳的鱼形玉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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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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