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几天大雨,赵霖一行人到达客栈时,浑身上下都滴着水,雨靴中的双脚也泡破了皮。
不过对于捕快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
一想到太子前些日赐下的牌匾,“善查善断”几个大字苍劲凌然,如今正高昂悬挂在建安县衙大堂内,赵霖灌了水的脚步都轻盈了些。
“店家,住店。”
赵霖探身朝客栈屋内一喊,脱下身上早已湿透的外衣拧了三番,又脱下鞋。
还没等她将鞋内的积水倒出,店家便从账台后迎了出来,躬身表着歉意:“客官,多有得罪,我们店已经客满了……”
“客满?”
眼下正值傍晚,这地方也并非人多的闹市,怎得这么早便客满?
许是赵霖系在佩带上的腰牌被大雨冲去了杂污,在湿透了的暗青色外袍前颜色更艳,店家“哎呦”了一声,微微诧道:
“原来是差人!客官,您从哪个衙门来?可是建安衙门?”
门外马车上又下来了两个男人,是赵霖的同僚,一听店家这么问,知道自家衙门的名气在太子赐匾后可谓家喻户晓,立刻神采斐然,借着东风应道:“正是。”
还真是!
店家兴奋一拍手,一改刚刚的推拒,主动接过赵霖手里的包裹,顺手还让小二们把倔驴一般的马匹强行拉进后院。
“你们大老远来,再叫你们露宿淋雨可不行。本店客房虽是满了,但我们还有两间自住房,我这就叫人收拾一下给三位住,至于住店钱嘛,给几位客官免了,就是……”
前头几句话极为客气,客气到连赵霖都不禁暗叹“民之口碑,胜若千金”,但一听到“就是”二字,她便清楚了,这店家不光是客气,同时也是有事相求。
果然,店家刚刚还在笑,下一秒便面露难色:“就是有个事,如果三位方便,还请帮忙调查一下……”
赵霖:“可是店内糟了贼?”
店家摇摇头:“比这还糟。哎,说起来也难为情。三个月来,我们鱼清村时不时闹鬼,虽说这神鬼之说都是假的,但有好几个村民都说亲眼见了鬼,还有人被吓成了失心疯……”
“这种怪异之事最容易流传,一传十十传百,惹得临近的过路人都不敢在此地歇脚,连我这客栈也没了生意……”
说到这,店家似乎意识到这话跟刚刚的“客满”有矛盾,又解释了一句:“今天是例外,不瞒您说,现下店内客房只住了两间,两人是一起走镖的镖师,至于其他房间……都被他们包下用来放货了。”
牵好马车的捕快崔正与周度安刚好从后院出来,听到店家这番话,顿感疑惑:“包客房放货?后院那么大,不够他们放?”
那店家:“我跟他们说过,客栈后院足够摆他们的货物,只是他二位说,后院露天,飞贼难防,东西还是锁在屋里头比较放心。”
赵霖:“那锁一个房间就够了,何需每个房间都用上?”
那店家:“我也跟他们这样讲。但他二位说,东西放一间,要丢便容易一起丢,要是分开放,趁着贼人一间间撬锁的功夫,他们还能借机制服贼人,况且房钱他们一间不少全都照付,我也不能……”
话说一半,店家像是迅速捕捉到了什么,略过赵霖朝后轻点了点头,微笑且尤为谦恭道:“您下来了?要用晚饭吗?”
循着脚步声回首,赵霖看见从楼梯自上而下的两个人。
眼下店中总共就住了两位客人,这会儿从客房里出来的,除了店家口中的两个镖师,还能有谁?
本以为能让店家如此谦恭,此人定是个粗犷壮实、从面相上便相当不好惹之人,然而仅是一瞥,赵霖便感受到了一股风光霁月。
为首的男人手拿青黑色折扇,修长分明的指节勾住扇柄,在黑色映衬下更显玉白。若是细看,还能看到其袖口处若隐若现的双面苏绣花纹。
他乌发高束,以一根冠钗固定,鬓角处无一丝碎发滑落。落霞趁着他下楼的功夫,在他身上留了几瞬,竟让他看着比映红的天际还要夺目。
赵霖忽地喉咙一痒。
此番形象,完全就是马匪首选的洗劫对象!
若他平日里以这副模样游街出行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去走镖!若是碰上那种“口味别致、惜货懂行”的马匪,莫说是货,连人都要被虏去做压寨“夫”人!
这和浑身挂满胡萝卜趟驴群有什么区别?
心里这么想着,赵霖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多年的捕快经验使她早就练就出了面不改色的功夫,正琢磨着要不要跟这位公子商榷一下,请他多少腾两间房出来,那公子的视线却恰巧与赵霖撞在了一起。
“女捕快?”
他先开了口。
他打量的目光轻而懒,没有不屑也没有嘲讽,却透着无法掩盖的矜贵。
“倒是少见。”
他又补充了一句。
……
做捕快多年,赵霖早已对“男女之别”的论调见怪不怪,但这位公子说起话来不染纤尘又轻飘似风,居然让赵霖难得感受到了一种成见。
她想解释两句,自己虽是女捕快,抓贼办案的能力可一点不在男子之下。
但又想到,明明是她自己先入为主,觉得人家形象不适合走镖的。人家也不过有样学样,对她女捕快身份稍稍惊讶了一下而已。
那公子莫不是洞若观火,一早看出了自己刻意隐下的偏见心思。
想到这,赵霖有些心虚了。她抬眼又瞥向那公子,想跟那人攀谈个几句,却见那公子已经坐到了桌边,旁边手下给他倒了杯茶,他轻晃了两下茶盏,姿态模样不像赶路的镖师,倒像郊外踏青游历,自得悠哉的郎君。
店内小二走来走去,崔正和周度安也在一起搬东西,两间房毕竟不是已经收拾好的客房,腾起来还有些费劲。赵霖思虑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们是出来查案的捕快,路过鱼清村歇脚,这位……”
本想叫声公子,想到这是镖局老板,可能更喜欢人家称其职位,赵霖改了个口:“大当家,可否腾两间房予我们住?”
那公子饮过手中的茶,没说话,看不出乐意,也看不出不乐意。
气氛僵在那,倒是一旁的手下回了句:“我们这批货是排位和随葬,缺一个便是坏了主家的气运,不便挪动。”
赵霖:“货物我们可以帮着一起看,若是丢了,我们也定会第一时间找回。”
毕竟他们可是捕快。
那公子头也未抬:“贵衙门隶属哪个县?”
一问到这个,赵霖便有了底气,她上前两步,似是觉得对方的态度已经挑明了,这事有得商量。
“建安县。”
“建安?”原本懒洋洋的公子一听这个回答,终于放下茶杯,看向赵霖。
“太子赐匾那个县?”
赵霖一喜。
看来这位当家也知晓赐匾一事。
“正是。”
太子亲封的“善断善查”名头在此,任谁听了不会信任?
哪知这位公子轻笑了一声,姿态闲散,语调慵懒:“那就更不能借了。”
已经到了嘴边的道谢词,生生卡住。
本来人家拒绝,自己并无理再多说什么,换做平常,赵霖至多再回一句“那便打扰了”。但该公子的一番话涉及到了太子,一贯不爱多惹是非的赵霖就不免想多问一句了。
“听您的意思,似是对太子有微词,由此还牵连了建安县衙?”
对方像是就等着赵霖这样问,他语调不急不缓,一副对“当庭议论太子”也无所顾忌,毫不遮掩的态度。
“为何?世人皆知,当朝太子被册立前,便与大理寺走得极近,册立后与大理寺更是往来密切,御史台的贪墨文书由此足足多了七成。太子表面明察秋毫,实则不过是扶持同党。建安乃七省要塞,锁钥之地,所谓“太子赐匾”,不过是趁机拉拢建安,使其成为自己阵营中的一员。一个不专心断案,陷入朋党之争的县衙,会是什么有用的县衙?”
一番论调自上而下,从太子到大理寺,再到建安县衙,通通诟辱了一番。纵使赵霖脾性谦和,此番评价也足以让她窝火。
朝廷贪墨文书激增,不更能说明太子与大理寺在彻查受贿?况且他们建安本是清清白白的县衙,三言两语便被冠上了朋党之名。赵霖握着拳头,刚刚因成见产生的心虚也荡然无存,她直接反驳:
“建安县三年来无一冤假错案,怎得就是没用的县衙?”
那公子眼皮微抬,像是在反问:“鱼清村也在建安境内,村中闹鬼三月有余,怎得你们还不知这事?”
这话直接给赵霖问着了,她就算再想解释,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了。
自她当捕快以来,一直听同僚提“本朝太子断案如神”。听的时间一久,除了话本里的狄公宋慈,下邑乡野小捕快心里便又多了一个可奉为圭臬之人——当朝太子顾默知。
赵霖心里始终顾念着,狄公宋慈已经见不到了,若是有朝一日能远远望见太子,或是得到太子的文书,她定要将他的模样画下,将他的文书放在县衙最显眼的位置,以鞭策、督责自己。
前段时间太子将“善断善查”的名号送到了建安大堂,这便等同于告诉了天下人,建安县衙入了他的眼,她离楷模更近了一步。
然而此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人,居然贬损他们县衙,还贬损太子殿下?
赵霖吃了瘪,一口气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便想转移话题,拿对方过多占用房间一事以回呛。店家一看店内气氛不对,二人似乎要有口角,他连忙拿着登记册上前,堆笑着打断赵霖的不满:
“客官莫急,小二们快将房间收拾好了,您且在这儿先著录一下姓名。”
赵霖不会迁怒无辜人,在别人给了台阶的情况下更不会。她收回愤懑的目光,抓起笔在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而就在自己名字左行,她探见了那个出言不逊家伙的姓名——顾之。
江湖人走南闯北,大多不会用真实姓名,“顾之”应该是他的化名。
只是这名化得太平庸了,取本朝大姓“顾”,加上书文中最素用的“之”字,就这样集合出了一个索然无味的姓名。将“顾之”二字扔在户部名册中,砸死的同名同姓者可以组成一支军队。
赵霖将笔攥了良久。
他名字虽平庸,凌然大气的笔锋却有些眼熟。
估摸着应该跟哪个犯人的字迹相似。
顾之。
赵霖又嗫嚅了一番这个名字。
明明气质出众,却如此浑吝刻板。
他不如叫“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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