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裕十年秋,中原遍地熟,是个难得一遇的丰收年景。
边关告捷,诸邦朝贡,长宁城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派和乐喜庆之景,身处其中的人,也被这氛围感染着,觉得轻松喜悦。
然此中喜乐与易欢并不相关。
就在今晨,承嘉郡王易欢,收到了来自宫中的口谕,邀他前往中秋宫宴。这在易欢是个稀奇事。
众人皆知,闲王易欢是个逐渐被边缘化了的人物,自父王病逝,被亲自点名邀请,还是头一遭。
不过信使良善,揣了易欢塞给他的宝石,顺嘴解释了下——只缘皇上前几日祭太庙时登上了五极山,见一株桂树独自在风中飘荡,点点金桂落在他的肩上,似故人轻轻问候,于是晚上便梦见了故人。
而这株桂树,便是故人永安亲王李轩亲手所植。
易欢将手中的书卷成一个筒扔了出去,书掉在地上摊开,刚好是《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几行大字横亘在眼前,大大剌剌,十分刺目。
人都死了快十年,看到棵不会说话的树就触景生情,念及故人。于是便让他这个故人养子入宫赴宴,一解相思怀念之苦?
易欢用手轻轻扶了下额角,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与这位皇伯父已有数载未见,若他就这么出现在皇上面前,对方似乎还要反问一句:你是谁?
他唤了句“斜月”,车外人闻言勒住马,道了声:“主人。”
易欢:“叫公子。”
斜月想,早晨出门时还让我叫兄弟,后来又让叫东家,到了南街口又让叫主人。
他仍道:“主人。”
易欢觑了斜月一眼,“叫错了,罚月银一两。”
斜月:“卑职这月,下月和下下月的月银已经扣光了,不差这些。”
易欢道:“四日后宫宴,不如你替我去吧,反正我那个皇伯也不见得认得我。”
斜月没有犹豫:“卑职可以不要银子,但不能没有脑袋。”
易欢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心里的不安却愈发明显,化作一股冷风从窗口飞来,又钻进袖口,最后让他打了个冷战。
马车行得极稳,但一路向前仍是吸引了不少注意力,这花里胡哨十分骚包的制式本不多见。
况且这马是来自边塞的良驹,昂首挺胸,气势非凡,驾车的青年模样也俊秀,一脸淡然,不疾不徐地挥着马鞭。
就算平头百姓,一打眼也认得出这是承嘉郡王的车驾,即便这位闲散王爷在大佬云集的永宁城里,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可这一套马车侍从算下来却是天价,寻常人可招惹不起,便都默契而恭谨地紧靠着路边行走了。
一位年轻人一边被这大气不敢出、悄悄靠着边的人群裹挟到路牙子边上,一边扶住头上已经飞了边子的斗笠,努力定住身形,才没让马背上长大的自己倾斜下去,他生气地哼了一声,回头望向绝尘而去的罪魁祸首。
他目光闪动,心中不甘,有人于大漠边缘黄沙之畔每日为粮食发愁,有人却香车宝马奢华无度,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从边关到长宁城马不停蹄半月有余,星夜不敢懈怠,有重任在肩,展鸿暂时压下了心中对车里那张扬公子哥儿的不满,脚踩马蹬狠狠打了下马腹。
劳累困顿的马儿突然吃痛,仰头嘶鸣,展鸿好似无觉般,勒马往平宁街绝尘而去,达达马蹄扬起的尘埃,似乎搀杂着些来自边关的焦闷与苦涩,落在小商贩的鼻子上,激起一丝酸涩的痒意。
易欢渐渐放松了心情,他双臂张开,一手拎着玉骨扇,懒散地靠在马车壁上,侧过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找回了从前的心态。
不过是配合皇上表演一番罢了。他自认在这繁华缭乱的长宁圈儿里,自己充其量只能做个花边。
所以就算明天天下大乱,关他易欢什么事呢?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而他易欢,谁都不靠,只要出门时候兜里还有钱就够了。
马车停在了“念韶华”门口,时是黄昏,风雅楼阁前,晚风吹动着素雅的幡子,缠绵婉约得恰如其分——此乃寻欢作乐之地。念韶华内,都是韶华正盛的年轻美男子。
易欢手执折扇,优雅从容地走下马车,而门童早已笑眼弯弯地迎了上来,不打草稿般地说了几句好话。
话音未落呢,斜月面无表情地给了赏银,门童便道了谢,牵着马车去棚子里,洋溢着笑容,招呼着棚里伙计备下上好的草料。
斜月跟着易欢出门,这样的场面经历不少,如今正打算跟着易欢入内,却被易欢止住了,“本王自己也无妨,你自去市集转转。”
对面这位马夫兼侍卫兼小厮兼秘书道:“王爷叫卑职照顾好你。”这个王爷说的是易欢的养父,他名义上的爹永安亲王。
斜月言下之意,眼下他寸步不离便是对这位小王爷最得宜的照顾。
易欢半垂眼,安抚似道:“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事?本王晓得分寸。”
可斜月道:“红颜祸水。”
易欢用他不大经过学问洗礼的脑子想了想“红颜”与“蓝颜”的区别,最后觉得斜月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主仆一前一后入内,场子内喧嚣扰攘,小厮们忙前忙后颇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掌柜的枕风却一眼就望见了这常客的身影,穿过人群,简短地招呼了两句,偷摸塞给易欢一个雅座的牌子。
“今日新头牌登场,感谢王爷赏脸,人多,照顾不周多有担待。”说完拖着一袭白衣匆匆走了。
生意人嘛,生意是天,有钱的都是老爷,易欢把牌子丢给斜月,由着他引路,直接奔着早就预留的雅座去了。
枕风应当给他留了处视野和空气都很好的角落。他这般想。
两盏茶的时间后,他便体会到了这处雅座的妙处。
毕竟就在新头牌的右后方,稍稍动一动,都能闻到对方袍角的香气。
枕风一袭白衣,自是天然绝色,而他在长宁城寸土寸金之地,平地盖起了这间南风雅阁,无虞地经营到现在,数年间屹立不倒,很是风生水起,就很令人敬畏。
但这么一位生意人谈笑风生间却是一副儒雅清贵的模样,不染不妖,随和恬淡,客气疏离,就又成为念韶华所独一无二之处。
念韶华是个二层格局,二楼为镂空回廊,廊中人向下望,便能见着一楼覆着红绸的排排座椅上坐满了客人,每位客人的右手边都放着号牌,每举一次牌便可开一次价。
这次竞价的目的,便是竞得头牌雪公子的一夜相伴,不过,如何相伴各凭本事,前提却是能得着这个机会。
连通后堂的淡烟色纱帘被掀开,有人从中穿过,众人便见着枕风亲自带着人走上了楼梯。
没等二掌柜们维持秩序,一楼便兀自安静了下来,只剩微弱窸窣的嘀咕声传来。
二楼本是内定好的座位,座中人是枕风亲自定下的“内宾”,与楼下那些用钱砸来入门券的“外宾”不同,内宾们矜贵风雅,本就安静,待见到徐徐走来的人时,却也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易欢本闲极无聊,玩着徒手转茶杯的游戏,睫羽的阴影投在莹白瓷杯中的碧色茶汤上,不疾不徐地遮掩了他眼中的冷淡,抬眼瞥向这四下突然而至的紧绷的静谧,他从方才空洞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了然般唇角一勾,似乎将这紧绷松了一松,紧接着,他对上一双眼。
一双穿过面具才看得到的更为冷漠的眼,似乎是因为易欢离得近,他明显感觉到目光交接地一刹那,面具下的人将身周的冷意刻意收敛了些,于是到了他鼻尖,便只剩一缕梅香。
似乎是一种很常见的梅香,冬日常有,却在这仲秋时节,随着眼前人的衣袍翩然而来,便让人一瞬恍惚。
这场面于易欢而言,也算司空见惯,他神色如常地放下茶杯,却听见邻座倒嘶一口凉气。
他用两尺内方能听见的声音对着‘邻居’道:“至于这般?”
邢枫疯狂点头。
二楼地广人稀,宾客之间本不必如此靠近,都是贵客,谁都不好惹,中间设屏风遮挡都不为过,可这位‘邻居’见近旁正是自己那个损友,两人之前未作约定,此处相会便有了些心照不宣的意味,于是不客气地凑了过来。
对此邢枫狡辩:“许久未见,想念得紧。”
易欢记得距离上次见面似乎还没隔上两日,他余光测了测脚下到中心的距离,没有戳穿邢枫的心思。
这位邢国公家的小公爷与他一样是个纨绔习性,两人年岁相差无几,平日里是可以互称表字的交情。
两人一个小郡王,一个小公爷,身份财富,样貌身材,哪样都不缺,及冠之后却无人问津,婚姻大事久而不决,是公子圈里出了名的黄金单身汉。
诚然,这与两位常明目张胆地来“念韶华”息息相关,毕竟谁家小姐愿意招惹这有龙阳之好的人呢?
故而邢枫常忧虑,常着急,最后便把终身大事的主意打在了此处,承嘉郡王可能不是诚心来找头牌,但邢小公爷一定是诚心来找心上人的。
易欢的话传到邢枫耳边,只见对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直勾勾看着前面道:“今日这位,乃是仙品啊。”
仙品吗?易欢侧目看向枕风身侧的人,比枕风还要高半头,肩宽腿长,墨发下覆着挺直的脊梁,劲瘦的腰肢似乎并不柔弱,手指修长垂在腰侧,右手拇指上带着墨玉扳指,落在胜雪的衣摆上,有种别样的况味。
他便下意识摸向茶杯,手指肚触在白瓷杯上摩挲了一下,他想,对方的腰腹应是略微粗粝的,竟有些笃定,确是与之前见过的娇柔之辈不同。
易欢从未在别人身上动过什么欲念,但头一回,对某个人,他看了两眼,便起了不同于往常的念头,想要摸一摸。
却听邢枫喋喋不休央求:“为了我终身大事着想,咱们换下座位可好?”
他随口道,“可以,黄金百两。”
对方气极,“掉钱眼里了你!”
不知何时,拿着茶杯的手空了,于是玉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掌心,似乎这般能压下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他道,“不掌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邢枫想了想易欢的情况,他确实独门独户,如果没什么进项,凭着这般挥霍,他的日子应当的确过得艰难,不过黄金百两对于自己来说,也确实有点肉疼,黄金要花在刀刃上,不急于这一刻半刻了,便悄然收了换位的心思。
易欢问:“银子可带够了?”
斜月凑到他耳边说了个数。
易欢侧目,“梧桐就给了这些!”
斜月微算了下,“王爷,便是如此,也是平日里的二倍了。”
“不够的。”易欢嘴上说着,心里想着这等资质的,若要拿下总归要费些功夫的。
他回想着方才一触即分的目光,却觉得这样的人应是十分难以驯化,恐怕与他此行的目的相悖,便将势在必得的心思放下了三分。
枕风正致开场辞,易欢也无心听,那雪公子却突然侧头,看向他,易欢也回看向对方。
他觉得面具之下,那人似乎在笑,微微嘲讽,微微不屑那种。
开新文了。大家春天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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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头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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