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两人便以苏酥和君风之名,在小渔村暂留下来。
汤药与扎针的双重作用下,两人的眩晕之症有所改善,逐渐减轻,苏酥的脑海中甚至有了些零碎的画面。
说是画面,倒不如像光影。
如同从树梢枝叶间照射的阳光,能够感受道光柱,却无法抓住,凝神去看时,它便倏然一闪,浮光掠影般消失不见。
“酥姑娘你再好好想想。”
得知苏酥有想起的迹象,苏氏一家人都激动坏了,每每喝过药,苏氏便会目光殷殷的问她新进展,催促她再多想想。她的夫君与一双子女也站在一旁,灼灼的盯着苏酥。
苏酥也很想早日恢复记忆,本就有点着急,苏氏他们这般盯着她,更给了她许多压力。
她努力的去想,试图捕捉到那些如流星般极速掠过的记忆光点,然则它们实在太快。
“……不行。”苏酥摇摇头,大口喘气,脑中的“追逐”不啻于现实中身体上的角逐,甚至体力消耗更为严重。
“不要放弃,脑子都是越用才越灵活,”苏氏在旁说道,“再试试。”
苏氏那胖胖的小儿子拍着手叫道:“快想快想。”
苏酥有些累了,但见众人都盯着她,便闭上眼,再多试一次。
还是不行。
她的额头渐渐沁出汗珠。
“够了。”旁边传来君风的声音。
苏酥睁开眼,重重的喘了口气。
“脑伤未愈,不可用脑过度,否则得不偿失。”君风不疾不徐的说道。
他指尖抵在木桌上的一杯温水,朝苏酥那边推了推,“喝水。”
苏酥端起茶杯,小口喝水,道了声谢。
苏氏有些不满,然而脖上扼痕还未消退,这少年公子如今虽全然不见那时狠戾,甚至温和有礼,兼之有伤在身,有几分虚弱,却仍有股莫名的气势。
苏氏不敢对君风发作,便冲董半仙嚷道:“你那破针究竟有没有用?药呢,不是说这回的药很不一般吗?怎地还是这样。”
“都说了此事急不得,这扎针之术换了谁来扎都一样,”董半仙捋着胡须道,“至于这药,唔,我再试试加一味……”
苏酥也算看出来了,这董半仙估摸着医术一般,或许治其他普通病症尚能应付,对这失忆症却只略懂皮毛,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知道的方法都试一试,有效就继续用,没效就这里换一换那里加一加……这村中貌似只有他一个郎中,便也只能由着他折腾。
苏氏对他充满怀疑却也只能照做,只不大留情面,时不时直言不讳的抱怨他几句。
董半仙与她吵吵嚷嚷的出去了,其他人见没热闹可看,便也都纷纷散了。
苏酥轻轻呼出一口气。
君风侧首看了她一眼。
“你不着急吗?不想快点恢复记忆吗?”苏酥忍不住问道。
比起她的进展,君风仍旧是一片空白,但他每日神情平静,一派四平八稳。
“没听大夫说,此事急不得。”君风看她一眼,不紧不慢的道,“身体是你自己的,以你自己的感受为准,不要逞强。”
苏酥知道他在说方才的事,方才被苏氏等人盯着,她确实有点急了,君风的平静和缓了她的焦躁。
但恢复记忆这件事的确很重要。
两人身体再好一些,可以下地行走后,便开始尝试董半仙提出的另外一个方法:去曾经上岸的地方看看,或许能想起些什么。
苏氏带着两人来到海边。
“喏,这里就是你们当初被冲上岸的地方。”
那是一处浅滩,潮涨潮落,海水来回反复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苏氏讲述着当日的情形,为保逼真,还让一双儿女躺倒在地,演示起来。
“……福宝当时正捡石头玩儿呢,忽然小狗汪汪汪叫起来,我福宝多聪明,马上发现不对,跑过来一看,就见你俩躺着呢……”
“……你们当时就是这样,嗯,这样躺着,紧紧的挨着……”
苏氏指挥着儿女还原当时的画面。
只见一人趴着,一人侧躺着,头靠头,两个人相互挨着,两只手相互握着。
“你们那手,抓的可紧了,当时可费了不少力气才将你们分开。”苏氏眼睛滴溜溜在两人身上打转,咧嘴笑道。
苏酥与君风的目光同时落在俩小孩相挨的头,紧握的手上,接着同时抬眼,相看一眼。
君风唇角微勾,勾出抹极小的弧度。
苏酥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句媳妇儿,暗暗瞪了他一眼。
“你们应是从上游漂过来的,但上游好几处分岔口,那几日有场风暴,听说好几只船出了事……你们能想起来啥不?”苏氏充满希望的看着两人。
这日天气晴朗,海面上波光粼粼,一派风平浪静。
苏酥与君风站在海边,认真凝望片刻。
海水拍打在岸边,哗啦啦响。
片刻后,苏酥摇摇头:“想不起来。”
君风亦没有任何表示。
苏氏失望不已,扫兴的摆摆手,不愿再陪他们继续闲逛,让他们俩自己随便走走,看看能不能有所触发,想起点儿什么。
苏酥便与君风沿着海边慢慢往前走。
两人卧床休养时尚不觉得,如今站到一起,才发现君风身材修长,要足足比苏酥高出一个头。
“我们居然能从海里活下来,当真是命大。”
苏酥亲眼见到波澜壮阔犹如无边无际的海,想到他们落入海中,不知道漂了多久,不由感慨。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我们一生定然无病无灾。”苏酥道。
君风微微扬眉,为她认真的语气。
晚霞将云层与海面渡上一层金光,捕鱼的小船悠悠晚归,岸边不少小孩儿与妇人提着小桶,拿着小铲子,在沙滩上捡拾挖掘小海货。
有调皮的小孩追逐打闹,太阳晒过一天,海水还有余温,小孩们便嘻嘻哈哈的踩着海浪,玩的不亦乐乎。
这是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美好画面,然则苏酥却渐渐无瑕感受。
其实刚一来到海边她便有点不舒服,只以为是身体未曾痊愈,躺卧太久的副作用,然而走着走着,那不适感却一直没有缓解。
一阵风吹来,带着海水的潮湿与海腥气息,苏酥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君风走在她身边,原本正凝望着海面,察觉到她的异样,便也停下来。
苏酥捂着心口,又捂了捂鼻子,说:“这味道……闻不太惯。”
君风仔细察看她面色,她面孔上有不正常的白:“想吐?”
苏酥点点头:“有一点……有点腥。你没问题吗?”
君风颔首,表示没有问题。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苏酥:“怎么了?”
“没什么,”君风说,“你脸色很差,回去吧。”
苏酥也确实不想再待在这儿,这一趟只怕白来了,点点头,与君风往回走,却见君风忽然又回头看了眼海面。
“怎么了?”苏酥突然心念一动,“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君风看了眼远处的苏氏,低声道:“回去再说。”
苏氏得知苏酥因为海边味道而不舒服后,不由道:“你们该不会从内陆区来的吧,只有那里的人才闻不惯海味儿。”
她面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
苏酥回去喝过水,坐了会儿便缓过来,想起苏氏的话,觉得这倒不失为一条线索。
但眼下也不能完全确定,毕竟这反应有可能只是因她身体尚未痊愈,虚弱而引起的。再者也并非只有内陆区的人才会反感或不习惯海边味道,常年居住海边的人也会偶有不适之时吧。
只能日后再多去几趟海边,再慢慢观察了。
“你今日在海边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苏酥记着君风离开海边时的神情,待苏氏等人都回房去睡下,苏酥方开口问道。
君风沉吟,似在斟酌。
“怎么了?”苏酥忽然紧张兮兮,“莫非我俩犯过事,是通缉犯?”
君风还未说话,她又想到一种可能:“还是我们虽牵着手,却并非认识与亲近的关系,反而是仇敌?”
今日在海边,她虽然什么都没想起,却心中默默展开了一番联想。
毕竟记忆一片空白又线索全无,那么一切既缥缈无绪又皆有可能。
落海可能因为天灾,也可能因为**。两人乘船可能只是闲来出游,但也可能为避祸或其他原因而逃匿呢?
而她与他虽两手相牵形态亲密,但或许真实情况完全跟表面相反,实则是一对仇敌呢。
都是有可能的呀。
倘若两人从前是仇敌,可就尴尬,也麻烦了。
思及醒来时他的身手,十个她也大抵不是他对手。
君风微顿,瞥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小姑娘心思都这么活络的么?
君风摇摇头,道:“不是。”
苏酥松了口气,只听他又接着道:“但我们应当有仇敌。”
他用的是“我们”,这意味着他们之前的确是认识,甚至一路在一起的。
苏酥来了精神,忙问道:“此话何意?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不算想起什么。”君风方才斟酌的也是如何具体叙述,“只是一种感觉,或者说一种意识。”
那意识在他醒来时便浮现在心头,记忆虽消失,那意识却仿佛存留了下来。
有人蓄意害他们。
这个意识很莫名却很清晰笃定,合理推测应是在出事之前,他便认知到了这件事,继而在潜意识里保留了下来。
但其他的譬如对方是谁,谋害的动机与方式手段等等俱无头绪。
而今天在海边,看着荡漾波动的海水,那种意识更为强烈。
是曾经乘坐的船上有人欲施害于他们,还是在此之前便有人要害他们,他们因而才逃到船上……一切无法确定,一切也皆有可能。
“这样吗?”苏酥想了想,“你确定是有人要害‘我们’吗?我的意思是,我与你是一起的吗?”
君风没有敷衍的回答,再次认真的想了想,接着点点头。在那认知里头,有人与他一道共同经历了这谋害之事。他感觉那人是她。
苏酥放下心来,只要两人不是仇敌便好,这时想起他刚刚说的另外一句话,便问道:“你之前为何一直没说?”
话问出口,自己却也明白过来,那时他刚醒来,记忆空白而茫然,弄不清状况,自是不可多言。
君风道:“此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苏酥忙点头,道:“但瞒着他们,不会给这里人带来麻烦吧?”万一仇敌追杀至此怎么办……
而他身有刀伤,之前苏氏便怀疑过,不过后来还是认为他们更可能是遇上了海贼所致。
“坠海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君风显然也想过并分析过这个问题,“对方应想不到我们还活着。”
还有一种可能,说不定他们本就是被人扔下海。这些天这里风平浪静,说明至少此处是安全的。
苏酥点点头,旋即想到他甫一醒来便知有人要害他们,然则却一直缄口未言,更未曾透露任何蛛丝马迹,堪称相当镇定了不起了。
要知道她当时醒来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保持平静,若知道还有人欲害他们,定然忍不住惊慌失措,难以镇静。
苏酥叹了口气,这下好了,失忆已是麻烦,居然还有仇敌……
“很担心?”君风看向她,道:“本想晚些时候再告知你,但今日出去走过一趟,感觉更甚,因而方此时告知你,让你心中有数。或许不应……”
“不不不,很谢谢你愿意信任并告知我。”苏酥忙道,她不再怕他,这两日相处两人相安无事,便能心平气和与之交流,”她朝他微微一笑:“真的。我们既是一起的,你也理应告诉我,不能只你一个人独自承担。”
房中点着一盏小油灯,光亮微弱,映照着苏酥面上的笑容,她眼中含笑,眸中两朵小小的火焰微微跳动。
君风侧首看她,目光温和,点了点头。这是个善良,通情达理的女孩儿。
“我只是有点愁,不知何时才能想起来。”这才是苏酥始终担心的,“倘若一直想不起来怎么办?”难道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会想起来。”君风的语气平静但却有种莫名的笃定,接着,他略略一顿,带着点笑意又道,“记忆恢复之前,我都与你同在,不要怕。”
失去记忆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过往一片空白,不知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去往何处,身处异地,四周皆是陌生人……不是婴孩,却像婴孩初来这世间一般,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苏酥这些时日因伤而无瑕多想,但清醒之时,心中却难免有些惶惶。
君风的存在对她是个慰藉,尤其最开始的惧意消除后,发现他其实意外的很好相处。
他逗趣她时似有点不正经,但也就偶尔,平日话其实并不多,不说话时反而显得有点疏冷,但也并非寡言吝语之人,真正交流时又很坦诚,且很耐心。
这几日简单的相处与交流,亦可看出他性情沉稳,遇事有主张而思虑周全。
无论何时,有这样一位同伴在身边,都是非常安心的存在,尤其那句“与你同在”给予人莫大的安定感。
苏酥觉得好像没有那么怕,也没有那么担心了。
“希望早日想起来,”苏酥觉得该礼尚往来,便道,“我也与你同在。”
君风闻言朝她看来,两人对视一眼,房中有种融洽的氛围浅浅流动。
一个人失去记忆后,性情会改变么?还是延续着从前脾性?
苏酥无从得知,眼下也无法知晓两人之前确切的关系,但两人以前关系应当很不错,至少彼此不讨厌罢,苏酥心想。
看君风神情,应也是同样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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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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