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已晚,陆令姜倚在菱花窗畔喝了盏浓茶,粉末似的雨雾飘进室内,吹得他发丝飒飒飘舞,孤寂的影子。
他轻轻阖眼,换位思考怀珠的难处,默了几息还是选择将她原谅。观音坠的事略去不提,他撂下茶杯,褪去了外裳,露出一段白净清瘦的颈,侧躺在她身畔,笑意逗弄她说:“小观音?先安置了吧,有什么话明天再与我说,我都承应你。”
怀珠背着脸,陆令姜探出手轻扳她肩膀,捏触雪白的藕臂,将她的衣裙褪下来,眼色慢慢哑了。多日未见,凭他们的关系,睡觉自不可能简简单单只睡觉。
怀珠不得已回过头,颊间沾了雨夜鸭蛋青的月光:“晚苏或许没跟您说,我今日实在不舒服,您宿别处罢。”
陆令姜手指并未放松,浪荡笑了下,反而轻轻施力,颇有几分刨根问底的意思:“究竟哪里不舒服?”
怀珠闷闷:“说不清。”
他薄薄眼皮子一挑,“那是诓我了?”
怀珠精神烦乱:“心里不舒服,可以了吗。”
陆令姜微凝。
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说。”
怀珠道:“想把画娆调回内宅。”
画娆是个丫鬟,忠心耿耿,从怀珠一入春和景明别院就伺候她。前几日却因为替怀珠私下打探未来太子妃的情报,僭越了主子,被罚到外院做粗活儿。
陆令姜叹了一息,原是这事。那个叫画娆的丫鬟十分不老实,前几日竟到东宫替怀珠问东问西,刺探情报,实在太没规矩了,他才随口一罚。
“自然可以,以后春和景明的事全凭你做主,任谁用谁按你自己心意来,好吗?”
他彬彬含笑,语气极尽让步。怀珠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刚才只是公事公论。
陆令姜见此,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掩门离开。
窗外,晚苏和另外两个大丫鬟莲房、荷桃从太子殿下一进了春和景明别院,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
外面泼墨雨色,本以为太子殿下今夜必定留宿此处,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便出来,殿下衣衫亦整整齐齐,早早烧好的热水也没用上,不禁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和姑娘究竟怎么了?
陆令姜在八角攒尖檐下独自立着,手心接着滴滴答答漏下的雨珠。雾气蒙蒙,将他颀长的身形隐没。没片刻,身上的百草霜色衣袍也沾湿了。
太子殿下润白如玉,长相极好,伫立哪处便温柔了哪处的风景。
三个大丫鬟内心怦怦直跳,跪到太子面前,陆令姜瞧见了她们,温文有礼一颔首:“这么晚还让你们守夜,辛苦了。”
晚苏心跳尤其厉害,面色红了,磕绊道:“谢殿下关怀,奴婢们一点不辛苦。”
陆令姜嗯了声,拂了下袖口淡黄钟磬样儿梅花的纹理,拂去雨渍。三个丫鬟被允起身,和太子说话只如寻常唠家常。
“白姑娘自落水后便一直异常,辛苦多日刻的观音坠她拿起来便往地上摔,不带半分犹豫,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欲劝姑娘两句,也被姑娘责骂了。”
晚苏悄悄添油加醋一番,瞥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继续道:“不单如此,姑娘还叫我们把您生辰那日她穿的戏服烧了……”
陆令姜眼皮一跳:“烧?”
晚苏连忙道:“不不,奴婢们万万不敢。见姑娘对您似有怨怼,便偷偷将红戏服留下来洗干净,收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了。”
陆令姜哑然,不愧是第一美人,脾气还挺大。
朝堂上也是,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许信翎公然弹劾他,名义上说他赈灾不利,实则打着白小观音的主意——那许大人之前是白怀珠定亲的情郎,不知从哪探得白怀珠落在了他手中,才有意针对。
生辰那日,许信翎弹劾他这太子德不配位,他心绪躁烦了些,又加之怀珠穿了身红衣在他面前舞,舞得他头痛,这才撂下几句重话给她,误使她落水。
陆令姜问:“她最近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话吗?”
怀珠虽为外宅,他未曾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只要报备一声随便去,只怕外面什么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
晚苏道:“姑娘今儿下午才苏醒过来,之前一直发烧病着,似乎她做了一场梦就这样了。”
陆令姜沉吟半晌:“知晓了。”
当下雨丝密密集集,陆令姜轻轻放走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白蜻蜓,由下人撑了把竹伞,准备回东宫去。
怀珠太粘人也太爱恋人,他晾怀珠一些时日也好,叫她冷静冷静,估计自己就想明白了。
临行前他却刻意交代自己并没与怀珠闹龃龉,叫三个大丫鬟悉心照料她的起居,不得怠慢。
晚苏心里酸溜溜的,太子殿下这么说不就是怕丫鬟们轻慢,欺负了白怀珠去?哪有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事事处处考虑,依旧有人闹脾气不知足。
乌鸦在房顶扑棱翅膀,萧瑟的呱叫声回荡在雨夜中,一派萧瑟。
接连霪雨令人心神抑郁,翌日,怀珠孤孤独独地醒来,雨脚如麻尚未断绝。
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衣衫,心有余悸,幸亏陆令姜不屑逼.奸,才逃过一劫。
莲房和晚苏两个丫鬟殷勤为她打来了洗脸水,态度热情,昨夜她惹得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竟不见下人白眼懈怠。
怀珠坐在镏金鸾鸟镜前,盯了半晌菱花窗外的景儿,雨欺衰柳一派荒冷。揉揉眼睛,疼的,感觉视线越发看不清了些。
晚苏欲用妆粉将她眉心的朱砂痣遮掉,过于妖艳,不是贤淑女子之相。
怀珠拂开:“留着。”
晚苏讶然:“可太子殿下不喜欢呀?”
怀珠置若罔闻,他喜欢不喜欢关她何事,从前她一味忍让讨好,身上每一寸皆按他喜好来,得什么好结果了。
妆容她要化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而非讨陆令姜喜欢的。
与太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他人影。怀珠独自清闲,读读佛经练练剑法,稳坐钓鱼台。
桌上摔碎观音坠的碎屑,被怀珠当垃圾丢进渣斗中。
晚苏急坏了,询问怀珠要不要主动给太子殿下送个情笺,像从前那样,得到的答案也是冷冰冰一句“不用”。
晚苏见怀珠一意孤行,埋怨道:“姑娘以为自己是谁,若您进不了太子殿下的后宫,将来被打发回娘家受人耻笑,凄惨后半生!您的清高该分个时候。”
怀珠放下手中教人慈悲的佛经:“僭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晚苏大愕,莲房、荷桃见怀珠动了怒,纷纷来劝阻。然白小观音却没像往常一般心软,一句“打”——硬生生差人掌掴了晚苏五十耳光,打得斯人涕泗横流,牙齿颤颤快掉了,发落去了外院。
杀鸡儆猴,有晚苏打样儿再无下人敢不敬尊上。
怀珠有自己的考量,左右已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陆令姜的眼线全部借此打发走。否则这些人日日夜夜监视她,她何时能逃脱囹圄。
短短一个下午,怀珠快刀斩乱麻,接连发落了晚苏、荷桃、莲房三个大丫鬟,并从外院调来了自己相信的丫鬟画娆。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只是他又没逼她侍寝,春和景明别院里里好吃好喝的,连称谓都和白家其他女儿一样叫“太子哥哥”,又不是什么夫主之类的,她为何要跑呢,跑什么呀。
怀珠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陆令姜怀中。后来发生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来,卫兵立即停止了行刑。
也是因为他救了怀珠的丫鬟画娆,怀珠才对他恐惧变成了感激,感激慢慢衍成了爱意。
这爱意最终害死了她。
陆令姜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温水煮青蛙,圣人面,蛇蝎心,幽幽默默笑浪的外面下藏着无底深渊。过刚易折,先服软的是他,动杀心的也是他。
……往事不堪回首。
画娆见怀珠发愣,心下担忧。
怀珠鸦黑的睫眨眨,望向画娆,勉强一个淡淡苍白的笑,漂亮又禁欲。
“画娆,从前我是不是特别傻。”
别人给颗糖,就傻傻跟着走了,也不管糖里藏没藏着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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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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