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群芳馆,宋景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往自己最熟悉的那一间小院去,而是四处走了走,途中有几名打扮鲜艳亮丽的妓生见到他,摇扇微笑朝他点头示好,宋景熙也一一示好回去。走到一处连他自己都没来过的小院时,终于碰到了想找的人。
申娘正风风火火地领着几名姑娘,毫无察觉地从宋景熙眼前走过去。刚走过去,又定住了,扭头退回来。
“咦?竟是宋公子?”
申娘以一种看稀客的眼光看着宋景熙,她是群芳馆的主人,自然是对不同客人的喜好了如指掌,像宋家少爷这样的,虽是常客,却从不出现在与友人会面的小院以外的地方。而今在这种笙歌的院落见到他,能不稀奇吗?申娘身旁的几名姑娘也都认识他,看见他了,也稀奇地笑。她们知道,这人和那位沈家少爷一样,因为从不需要姑娘陪伴而在馆内出名。申娘继续笑道:“宋公子今日不是来过一回了?郑公子和沈公子早已走了多时了,宋公子怎的又到这来了?”
宋景熙也笑道:“是来过一回了。但我这回来是想找个人。”
申娘道:“找人?宋公子想找谁?”
宋景熙道:“此人姓朴名范。有人同我说他经常光顾这里,不知他现在是否正在此处?”
申娘和姑娘们皆露出惊讶的神色。不消一会,申娘敛容道:“原来宋公子是想找朴大人,朴大人此刻就在馆中。不过...不知宋公子找朴大人是为何事?”
宋景熙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些公事罢了。怎么了,哦...难道他此刻不宜见人?”
申娘掩唇一笑:“这倒不是。朴大人就在醇风阁内,我们恰巧也准备往醇风阁去,宋公子请随我来吧。”
醇风阁外。
这又是一个宋景熙从未来过的院落。申娘领着原先就跟着她的一群姑娘进了院子。光是站在醇风阁外,就能听到阁内吵吵嚷嚷的声音,人声乐声交错贯耳,嘈杂不堪,难听至极。醇风阁外的妓生们纷纷露出反感的神色,虽然被刻意掩盖了下去,但宋景熙还是很会看人脸色的,心道:看来这朴范的名声极差。
以往群芳馆内的乐声都是惹人愉快的,现如今这声音如此难听,只怕是醇风阁内弹奏的妓生们心有杂念,细细分辨之下,果然能从乐声中听出浓浓的惶恐和害怕之情。再仔细辩听之下,似乎能从嘈杂之声中听到一道怒气冲天的男声。忽然间,这男声莫名暴怒,怒吼了一声,怒吼声落地,屋内的嘈杂之声也立即停了下来,屋内外瞬时陷入一片鸦雀无声。
下一刻,醇风阁的门被猛地砸开,一名妓生被丢了出来,砸在地上,随即便是一只铜碗砸了出来。屋外的妓生们都被吓到了,申娘惊呼一声:“ 秀珠!”而后抱紧地上的秀珠,将秀珠护在身下,朝屋内看去。
屋内的男人瞪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喘着粗气,怒火未消。他身后的醇风阁一片狼藉,桌子被掀翻,饭菜和汤水洒了一地,延伸至男人脚下。
秀珠的身上也有饭菜的污秽,半边脸红肿着。被申娘护在身下,秀珠霎时就委屈地抽泣起来,申娘心疼地捂着她的半边脸,又为她拭去眼泪,小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我来了。”说罢,又转头看向屋内男子,尽量平和语气道:“朴大人,您有什么不满都是我的问题,只要您提,群芳馆一定改正,何必将气撒在其它人身上?”
朴范似乎没有听进去,仍旧死死瞪着眼,不知道在瞪谁。突然,他一句话也不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惊吓地左右猛看,然后突然捡起地上的铜碗,又狠狠地朝门外砸去。好在铜碗没有砸中任何人,径直飞到了院子里。
只是这铜碗差点砸中站在院中的宋景熙。他原本站在木阶下,还好眼疾身快,及时避开了,皱眉想这是遇上真疯子了。朴范趴在地上,见没砸到,好像又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疯狂地在地上摸索可以拿来砸人的东西,餐具甚至是饭菜,只要是碰到他手的,就会被他不顾一切地扔出去,他一边扔,一边愤怒地大吼。屋外的人为了避免被砸中,不得不朝两边躲藏起来。屋内同样还有几名男子,有士人打扮,也有平民打扮,衣着并不华丽,看样子是朴范的同伴,也惊慌地往角落钻,害怕被波及。其中一名男子见朴范这般疯样,也顾不得愣着了,扑到朴范身边,死死钳住朴范的拳头,大吼道:“老爷!请您冷静点!这里不能闹事的!想想叔丈大人!真的不能在这闹事啊!”
朴范完全听不懂眼前的男子在说什么,只是越来越愤怒,用更大的怒吼道:“酒!我要酒!给我酒!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苦口婆心劝道:“现在是禁酒令时期,哪里有酒供给您?这里真的没酒了!您也不能再喝酒了,求您冷静下来吧!”
朴范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挣脱了男子的钳制,紧接着一拳打在男子眼睛上,男子被打得头昏眼花,捂着眼睛坐在地上哀嚎。屋内原本惊恐地躲在角落的几名士人打扮的男人趁这时间飞快地逃了出来,一边逃一边骂道:“狗养的难怪出手那么大方,还请人来玩,原来是脑子有病!脑子有病还出来玩!以后再也不贪便宜了。”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醇风阁。
与这群士人一同跑出来的还有另外一名妓生,被吓得瑟瑟发抖,连路都走不稳,刚走出门,就被房门一旁躲着的姑娘伸手接住了。申娘伸出脑袋,朝屋内望去,岂料什么也没看清,就背后一痛,被人摁到在了地板上。比后背更痛的是脖子。朴范将申娘死死压在身下,掐着申娘的脖子,神色癫狂道:“酒!我要酒!没有酒,我、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申娘艰难地挣扎着,还试图讲些道理:“大人...禁酒令...没有酒...”
朴范咬牙,脖子上脉管突出,手上更加用力,无论妓生们如何掰他,也没能让他松开手,竟掐得申娘一张脸红到发紫。
宋景熙本来不想插手。因为几年前群芳馆也有不少这种无理取闹惹是生非之人,尤其是酒后爱好耍酒疯之人。那一回宋景熙第一次被郑禹原哄骗到群芳馆来,说是体验体验温柔乡。结果进馆看见有人仗势欺人,郑禹原不由分说便出手和那人打了一架,结果引起了一场群殴,但他还是双拳敌众手,将那人打没了半条命。被打的人家中也是士族,咽不下这口气,告了御状,事情闹大以后,郑禹原也被父亲郑都提调揍了个半死。一样参加了那场群殴的宋景熙早已忘记自己事后是怎么挨打的了。只记得这么一遭惊天动地的群殴的确起到了震慑效果,加之原本申娘背后也有人,故而此事之后群芳馆闹事人数陡然锐减。但申娘还是和他们下了约定,如果不是十分棘手的事情,千万不要出手。
绝大多数时候申娘确实能自行处理那些不规矩的客人,宋景熙也一直谨记着和申娘的约定,可是如今这情况,便是谁也忍不了。他立刻上前和着急的妓生们合力掰开朴范的手,凭着力气将朴范掀翻在地。朴范在地上打了个滚,刚想爬起来,便被一脚踹在腰侧,踹得他差点断气,咚一声撞在了地上。
宋景熙抽出背后的刀,抬脚狠狠踩在朴范腹部,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一般人在朴范这种情况下,绝对会缴械投降。但朴范不知道究竟是犯什么病,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即便刀架脖子,也要拼命挣扎。朴范抬起脑袋向上挣扎,脖子碰到了锋利的刀刃,宋景熙逼之不及,刀刃不甚割破了脖颈皮肤,破口处汩汩冒血,朴范却似乎没有痛觉,只顾着一边挣扎,一边重复:“我要酒,我要酒,我要酒!”
鲜血都滴在了地上,朴范还在挣扎。宋景熙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人究竟是什么疯病,也不好真一刀削了朴范的脑袋,于是赶紧挪开刀锋。忽然,两只有力的手攀上了他那条踩着人的腿。朴范大喊一声:“我要酒!”同时竟然不知哪里来的怪力,将宋景熙连腿带人拔倒。宋景熙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就要摔倒了,却不料视线并没有翻向屋顶,而是稳稳地定在了一个角度。
因为他被人接住了!
宋景熙则侧扬起脑袋,看看是谁反应这样快接住了他。这一看,他一双瞳孔瞬息变大了。
接住他的不是申娘,也不是任何一位妓生,而是相当出乎他意料的人——睿南君,李澄!
李澄也看着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他,笑意盎然地道:“哥,好巧。”
宋景熙诧异得要命,完全没想到李澄几年不见,居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刚想站直身体,却忘记了还有一个朴范。朴范依旧是坐在地上,放开宋景熙的腿后又扬着两只扭曲弓起的手就要来掐人,速度极快。虽然快,但李澄比他更快,朴范的爪子还没能碰到宋景熙,李澄一脚就蹬在他脸上,将人蹬回了屋内。
醇风阁本就不大,而且显然李澄这一脚半点力气也没收,朴范被一脚踹到墙脚,削瘦的脸庞上多了一道灰扑扑的脚印,鲜红的鼻血混着灰尘流了下来,十分狼狈,十分肮脏。朴范伸手抹了把脸,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血。宋景熙也跟着愣愣的,李澄的声音却打破了他的心境:“哥?”
宋景熙抖了抖刀尖,缓缓转身,这下可算是看清李澄的模样了。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李澄比他小两岁,几年前是要比他还矮上一些的。如今却不同了,李澄看着似乎和他差不多高了。身段颀长,着一身绀紫长袍,帽冠之下面容俊秀,眼尾生来上扬,嘴唇小而薄。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又好像有很多细微的变化。
宋景熙惊讶道:“睿...李澄,你怎么在这?”
李澄含笑道:“我出现在这里,哥很吃惊吗?”
宋景熙很是诚实地点了点头,道:“几年不曾见你,感觉你变了很多......”
李澄道:“是很多年没见过哥了,哥也...变了很多。”他说这话时,双眼一直细细打量着宋景熙,最后眼神落在宋景熙头顶,表情变幻莫测,似乎既满意,又不满意。
这种打量的眼神让宋景熙有些不自在,总觉着他和李澄二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浅淡的尴尬感,转念一想后却又归结为“大概是太久没见的原因”,于是轻咳一声,笑着缓和气氛道:“你也真是,这些年怎么回事,竟连一封信都不肯写予我,我又不能见着你,当然惊讶了。不过...我更惊讶的是,你怎么会也找到这来?”
李澄忽略了宋景熙前面的话,只不慌不忙地道:“听说哥是这里的常客,所以我便找过来了。常客......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里。反倒是我还想问问哥,为何会是这儿的常客......”
然而他最后一句话根本没能说完。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使他们没能注意到地上的朴范早就开始胸膛剧烈起伏。朴范的身边是一架四脚小木圆桌,先前幸运地没有被朴范掀翻,而朴范又被李澄一脚踢到墙边这小木桌旁。朴范的胸膛起伏完了,露出凶恶的表情,一鼓作气抓起小木桌上的茶壶,趁宋景熙和李澄都没有防备时用力地向前泼去。茶壶没有盖,茶水便一滴不落地悉数泼洒在了李澄的身上,连茶叶也沾在了衣物上,将他要说的话逼了回去。
申娘刚将在外围观的姑娘们遣散走,还呼了好几名打手回来,转过来看见这副情形,虽然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但光是看那位紫袍公子紧握的拳头,便能猜出今日此事不能善了。
宋景熙也是这么想,李澄的脸上现在阴沉到像下了一场不能绝的暴雨。他立刻按住李澄的手臂,低声道:“别冲动。”又对走上来的申娘道:“馆主,请问馆内是否还有干净的衣物?”
申娘连道:“有的,有的!”
李澄不知为何居然冷静下来了,宋景熙还奇怪着,长大了这么听话,这么好哄了?但他没有多想,准备让申娘带李澄去换身衣服。不料朴范却哈哈大笑起来,伸出一根弯曲的指头,指着李澄放肆大笑道:“贱人!给老子拿酒来!哈哈哈!哈哈哈!”
李澄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脸色又变得阴沉起来了,他咬牙切齿道:“狗崽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朴范不知死活继续指着李澄:“嘿嘿嘿!”又突然变得愤怒起来:“喂!卑劣的下等人!为什么还不给我拿酒来!”
朴范说第二句话时,指尖移动,把还在醇风阁的人指了个遍,看来在这个疯子眼里,每个人都没有区别,都是“卑劣的下等人”,即便是国君来了,恐怕也要被他指着鼻子骂。众人也都看出来了,唯独李澄听了这句话,变得更加愤怒,他猛地大力夺去宋景熙手上的刀,怒不可遏地想要冲到朴范面前杀了他。但他刚跨出一步,宋景熙就反应极快地将他及时拦住了。
先前坐在地上捂眼睛的男子大概是缓过来了,意识到朴范有性命之忧,这会也动作极快地朝朴范扑了过去。该说不说实在奇怪,这回即便朴范挣扎得如何厉害,居然还是被男子成功压制住了。那男子边捂着朴范的嘴,一边只睁着一只眼朝李澄和宋景熙道:“大人!大人!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老爷的错,请您放过我们家老爷吧!小的保证,以后我们老爷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请您放我们走吧!“
申娘也赶上来劝:“公子,王城之中,不能杀人啊!这位也是官家人,千万不能杀啊!”虽然她不知道这紫袍公子究竟是谁,但脾气这样差的,差到因为一句话就敢杀人的,连宋公子都要拦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宋景熙也劝道:“李澄!你冷静点!这人就是个疯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要和他计较这些!千万别动手!”他知道,李澄要是真动手,那绝对就是冲着要朴范死的地步去的,所以一定得拦住,接着又磨破嘴皮子道:“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和这种人生气只会掉了你自己的身份不是吗,你想想,他真的值得你动手吗?”
李澄晦着一张脸道:“哥,你放开我。这不干你的事,放开我。”
宋景熙坚决道:“不,这干我的事。”见李澄紧拧的眉头没有分毫松动,只好心一横:“你这次也是瞒着他们出来的吧?你若是将他打死了,你父亲那边一定会知道的!若是你父亲知道了此事又待如何?请你想好了,是要揍人还是走人!”
这话好像真的打动了李澄,宋景熙说的不错,他真怕,真怕自己擅自出宫的事情被父王发现,他无法再承担被发现的后果了。这样想着,他握着刀柄的手腕果然松了点力气。但他心中的气总要放出去。李澄低声骂了一句,恶狠狠地踢飞了脚边的桌子,冲朴范那两人道:“滚!带他滚!”
男子连连道是,随后竟然从身上掏出许多粗制的布条,在申娘的帮助下,熟练地将朴范手脚捆了个结实。绑好了,男子试图将朴范扛在背上,申娘看他走得不稳,又叫两名打手帮忙,总算是将朴范五花大绑地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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