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黄昏,土黄色的村庄被翠绿色覆盖,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绚烂的晚霞。
一艘乌篷船破开平静的河面,停在杜家湾渡口,船上下来三个浑身泥腥味的男人,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付过船资,快步走上浸在水里的石阶。
“二叔。”水边的桑树上,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从枝叶丛中探头,“二叔,你回来了,我二婶今天生了个小弟弟。”
杜黎一听,他拔腿往家里跑,手上拎的水桶猛地荡出水,大半淋在他的腿上和鞋上。
“黎小子回来了?赶得巧,你媳妇今儿生下一个小子。”村口的二大娘说。
杜黎没顾上应话,他一路疾跑,终于靠近自己家,黄泥土墙茅草屋顶,屋顶的烟囱在冒烟,他娘在院外的青石板上剁草喂鸡鸭,一切跟寻常的日子无异,不像家有喜事的样子。
“娘,青娘生了?不是说三月中旬才生?怎么提前生了?她没事吧?”杜黎又喜又惊地问。
“能有什么事?她要提前半个月生,我还能管着她?反正我没推她撞她,也没累着她。”杜母阴阳怪气地说,“你要是担心她在我们家会出事,你还把她送回孟家,让你丈母娘伺候去。”
杜黎脸上的喜色凝住,脸色变得难看,他顾不上呛声,疾步往院子里走,进门遇上大嫂李红果。
“二弟?我还以为听错了,真是你回来了。更役不是还没满?我算着你还有四五天才能回来,渡口建好了?”李红果端着米盆从粮仓出来,一脸的疑惑。
杜黎点头,他放下手上的水桶和夹袄,问:“青娘生了?我去看看她。”
“生了,过晌之后生下来的,是个小子。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你大哥进城替你跟你岳父岳母报喜去了。”李红果说。
杜黎推门进去,又迅速关上门。这会儿正值黄昏,门朝西,窗朝东,屋里光线昏暗,他走到床榻旁边才把睡在床上的母子俩看清,女人紧皱着眉头,一脸生气的样子,睡在里侧的孩子跟她是如出一辙的表情。
“青娘,青娘?”他试着喊两声。
孟青没反应,她这会儿堕入迷梦,梦里如溺水一般,聒噪粗哑的声音粗暴强硬地灌进耳朵……
“杜悯他二嫂?我知道她,是个商户女,从小就是个会钻营的,嫁人后还不改性子,杜悯好好一个书生,她利用他的名声给她娘家拉生意,险些害得他不能科举……”
“……商户女就是精明算计,骨子里都透着小家子气,你不知道,她给杜悯二两银子用,在村里逢人就说,生怕别人不晓得她的功劳,也不想想她小叔子会不会没脸。”
“……杜悯他娘也是倒霉,遇上这么个儿媳妇,她没嫁来之前,杜家安安生生的,她进门了,杜悯险些走上歪路,杜黎也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偏向他岳家,动不动跟他爹娘吵架,不孝啊!”
“何止啊,我听说孟青还想把她儿子过继到她小叔子名下,如今杜悯一举高中,成了探花使,真要让她得逞,她可占大便宜了……”
未尽的话还在继续,孟青的意识飘荡在杜家湾上空,她看不清说话人的脸,却清晰地听见一句句诬陷她的话,她想反驳想骂人,拼尽力气却没法开口。
“哞——”
一道浑厚的牛叫声破开迷雾,尖利的讨伐声迅速退去,孟青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被卷进一个漩涡。再有知觉,她听到高声唱名声,她来到长安皇城内,悬空围观麟德元年的放榜盛况。她正要寻找皇榜上有没有杜悯的名字,一晃眼,她来到曲江池,看见她小叔子杜悯身着一席白袍衫,骑着高头大马,冠以探花使的美名游名园摘名花。
“三弟!三弟!杜悯,你中进士了?”孟青大喜,她激动地大声喊,却发现他毫无反应。再看周围拥挤的无脸人,她陡然意识到不对劲,眼瞅着他骑马走远,她慌张地要跟上去,却像被封在罐子里动不了,怎么挣扎都没用。
渐渐的,她听不见声音了。
“三弟!”孟青大喊一声,她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发现屋里漆黑一片,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还在梦里。
杜黎听到声音,他推门探进身,说:“是三弟回来了,我在让他给我们孩子取个好名字。”
“二嫂,你喊我有事?”杜悯在门外问。
孟青满脸恍惚,不是梦,她疲惫地躺回去,说:“没事,做了个梦。”
缓了两息,她打起精神补充一句:“我在梦里梦见三弟进士及第,还是探花使,骑着高头大马在长安游名园。”
杜悯在门外听到这话,他哪怕不相信,心里也乐开花,他笑着说:“那就借二嫂吉言,真有那一日,我必给二嫂拜三拜。”
孟青没再吭声,她闭眼回忆梦中的事,这个梦太奇怪了,她不曾去过长安,却梦到皇城的景,巍峨的城墙跟她前世在电视里看过的全然不同,是真的还是虚幻的?
她怎么会做这种梦?还有她在梦里听到的讨伐污蔑她的话……
脚步声靠近,孟青睁开眼,一簇火苗跳跃,她看见丈夫杜黎举着一根燃烧的木枝引燃桌上的油盏,飙起的火光映亮他的脸,脸颊凹陷得厉害。他瘦了许多,显得鼻峰和眉骨越发挺拔,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往多了棱角。
“你怎么回来了?二十天的徭役不是还没满?难不成秋后还要再征你去?”她问。
“平望镇的渡口建好了,役官就放我们回来了,秋后肯定是还要再去干五天,把役期服满。”杜黎解释,他走到床边问:“怎么提前半个月发动了?我以为能赶在你生之前回来。”
孟青这才想起她生了个孩子,扭头一看,一个裹着襁褓的小孩睡在床里侧,跟才生下来时一样,还是红皱红皱的皮。
“估计不是提前,可能是算错了日子,应该是新婚当晚怀上他的。”孟青生产没吃多大的苦头,想来肚子的孩子是瓜熟蒂落,不是早产。
杜黎闻言干咳一声,他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你饿不饿?陶釜里炖着你爱吃的四腮鲈,我给你端来?”
“哪来的四腮鲈?你带回来的?”孟青清楚她婆母就是得了失心疯也舍不得买四腮鲈给她吃。
“我在平望镇的渡口逮的,逮了三条。”杜黎说,“我去给你盛汤。”
“等等。”孟青叫住他,让他先提个尿桶进来。
杜黎出去再进来,进来再出去,孟青吃上鱼汤已是一盏茶之后的事。
四腮鲈每年秋冬要游回入海口产卵育肥,春季从深海向河口洄游,此时正值三月,从咸水迁往淡水的鲈鱼肉质鲜美,清香回甘,孟青尝到第一口,顿时有了胃口。
吃到半途,孩子醒了,孟青给孩子喂奶,她把大黑碗递给杜黎,“你吃,我不吃了。”
杜黎见她侧着身掀衣裳,他慌得站起来,“我、我出去吃饭。”
走到门口,他又说:“我就在门外,你有事喊我。”
孟青低着头“嗯”一声。
两人成亲不过两个月,孟青就发现她怀上了,那时她吃什么吐什么,不吃闻到味也吐,不过一个月,她瘦了一大圈。她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恰逢农忙,婆家腾不出人手照顾她,她跟杜黎商量之后搬回娘家住,让她爹娘照顾,一直到肚子里的孩子满五个月了才回杜家湾。但回来不到一个月,她跟杜母吵一架,一气之下又回娘家住,之后就是在娘家长住,在婆家短住,直到大半个月前快生了才搬回来。
偏偏她搬回来没两天,杜黎又因服徭役离家,夫妻俩聚少离多,导致孩子都生了,还像新婚夫妻一样生疏羞涩。
孟青喂完奶,杜黎把放凉的鲈鱼豆腐汤回火热一热又端给她吃。
“你吃,你看你都瘦脱相了。马上就要农忙,你不吃点好的,你的身子熬得住?”孟青心疼他。
“我不要紧,我什么都能吃,不缺这一嘴吃的。”杜黎把孩子接过来,一手把鲈鱼豆腐汤递过去,他笑着说:“吃吧,我知道你爱吃这东西,也吃得完。”
孟青看他一眼,杜黎摆手,“快吃,再让来让去汤又凉了。”
孟青没再多说,她捧着大黑碗喝几口汤,把剩下的一条鲈鱼和十块儿豆腐全吃了。
“二哥,你吃饭了吗?”杜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待会儿就去,你们先吃。”杜黎说。
“我们已经吃过了。”
杜黎把哄睡的孩子放在床里侧,他端着空碗出去,问:“找我有事?”
“是有点事,不过这事跟我二嫂有关。是这样,清明的时候,孟家二伯的纸马店做出一对奔腾的纸马,我一个同窗偶然见到,回去之后他就起了个念头,也想要定做一对飞马,在他祖父周年祭的时候烧过去。他祖父生前爱马,收藏的有几幅名画,想托孟家二伯照着画里的马做出相差无几的纸马。”杜悯瞅着闭合的木门说。
杜黎点头,“后天洗三,我岳母会来,到时候我跟她提一提。”
杜悯摇头,“他祖父收藏的名画,我有幸见过,大家之作,画中马的神韵活灵活现,恐难以一五一十地还原。他也去问过孟家二伯,孟家二伯不敢担保能达到他的要求,没接这笔生意。我这个同窗知道我二嫂是孟家姑娘,就托我出面说说好话,看能不能让孟家二伯多费点心思替他做出来。耐不住他央求,我今天去孟二伯家探口风,孟家兄弟透露要是我二嫂出手,估计能有七八成的把握。”
“你二嫂出月子得到四月初了,他祖父周年祭是什么时候?”杜黎问,“你同窗的性子如何?如果纸马做得不合他意,他不会找纸马店麻烦吧?”
“不会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杜悯担保,“他祖父的祭日在六月,我二嫂出月子再动手也来得及,就看她愿不愿意。”
杜黎想了想,说:“四五月要煮茧缫丝,还要收割早稻,家里老的小的都忙得打转,娘腾不出手照顾你侄儿,你二嫂得带孩子,恐怕没精力再做这个事。”
杜悯上前一步,他压着声低声说:“二哥,我这个同窗家里有钱,他出价高,只要我二嫂能做出画里马的七八成神韵,她能要高价,孟家二伯这一单最少能赚上十贯钱。这单生意要是打出名声,往后我们书院大半的人都会是孟家纸马店的客人。你跟我二嫂说说,看她是什么想法。”
杜黎暗吸一口气,他把空钵塞给他,说:“我去跟你二嫂说。”
杜悯一把抓住他,随即从袖筒里掏出一个纸卷,“二哥,有些话我不好说出口,也不好托你转告,你把这张纸转交给我二嫂。”
杜黎皱眉,他看他几眼,拿着纸卷进去了。
孟青在屋里隐约听到了几句话,待听过杜黎的转述,再看纸上的字,她惊慌地攥紧手。
“咋了?纸上写的啥?”杜黎不解地问。
“你三弟想做暗地里的牙人,他给我家纸扎店介绍生意,生意做成,我爹得给他抽成。”孟青不可抑制地想到梦里的场景,她背负的骂名之一就是利用读书郎的名头给她娘家拉生意。梦里她觉得荒唐,她从没有过这种想法,她嫁给杜黎,赌的就是杜悯在读书一道上会有好前程,于她子孙有利,她哪会做出这等不知轻重的事。
没想到杜悯这个读书人自己送上门来了,他要沾商贾之利?
难不成那个梦是真的?
梦里还有什么来着?骂她是搅家精,拐着杜黎跟他爹娘对着干,一心偏着她,还偏向岳家?她抬头看杜黎,实在不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作为家里最不受重视的老二,他会有反抗爹娘的勇气?
再想到她痴心妄要把自己的孩子过继出去的骂名,孟青看向床里侧的儿子,她就是得了疯病也不会把她吃尽苦头生下来的孩子过继给小叔子。
梦怎么可能是真的。
“这事不成,我去跟三弟说,他做这种事是碰商贾之利,一旦走漏风声,他这辈子都不能科举。”杜黎生气,商贾是贱籍,世代不能为官,杜悯是猪油蒙了心?敢做这等自毁前程的事?
孟青见他要引火烧纸卷,她忙说:“等等,把纸给我。”
杜黎一顿,他没听她的,把这个把柄烧个干净。
孟青瞥他一眼,她倒要看看,他替她拒绝了,杜悯还会不会想方设法的促成这个事。若杜悯沾上商贾之利,梦里的事就不是空穴来风。
若梦是真的,思及她背负的骂名,孟青笑了,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我又开文了哈哈,故事发生在公元661年,武则天参政的次年,欢迎大家来看二圣时期,苏州吴县一帮小人物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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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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