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用手指不紧不慢地扣动着桌面,随着时间拉长,桌面响声的节奏渐渐与低缓的钢琴曲融合到一起,甚至隐隐成了副奏,而她的视线也随着曲调的递进缓慢地在迟雾身上移动,从上至下游走,从头到脚,迟雾那些轻微的反应都被她尽收眼底。
迟雾垂在裤沿的手指在小幅度地颤动。
慢慢的。
他的腿也在抖。
但他的视线却格外冷静。
那双眼睛紧盯着李医生敲桌子的手。
直到钢琴曲调倏地变得激昂,上扬的音符也一瞬割裂开空气中那伪装出来的平静。
迟雾的喉结很慢地滚动了下。他说:“李医生,我好像知道你是为什么死的了。”
李医生敲桌频率不变,嘴角笑容加深,镜片反射出道凌厉的银光,她开口说:“是吗,我好像也知道了。”
这三天。
她一直在对着迟雾记忆中那重塑的世界推敲,将每个人都分立出一角,在纸张上写下他们的过往曾经与如今局势。
迟雾交代地很彻底,叙述也格外详尽。
虽说是以单一的视角来将一切托出,但拿着写满记忆片段的纸张的她,是处于上帝视角的不是吗?
李医生的声音不高不低,几乎也与曲调融合到一起,她说:“我猜,是迟家那两位车祸后,迟总不再需要你这么个假弟弟,连带着也不再需要我这位附带的医生,所以,才将我这颗棋子给毁去了吧。”
她有条不紊地说:“至于那两位的车祸,我觉得有些蹊跷哦,是谁造成的呢?迟总?未必,他都等了那么久,甚至已经接手公司良久,没了理由再出手,若是忍耐不住,也该是早就放手去做了吧,那么,还有谁会记恨那两位呢?”
“好像有很多人。”
“但又好像,只有一位拥有如此激进的理由。”
“车祸而亡的死相不大好,血肉模糊,被彻底碾压,死前很疼吧。”
“迟雾,你觉得是谁?”
李医生笑着,将说出答案的权利交付给迟雾。
但迟雾只是那样盯着她。
钢琴曲走进尾声,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彻响整个房间,迟雾终于开口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这次,你还会死。”
记忆融合的过程很痛苦,持续性地神经紧绷几乎搓磨掉了身体全部的忍耐力,而如海潮淹没的痛感却一刻一不停息地接着上涌。身体这座机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长时间的昏睡来麻痹神经、摒弃痛感,但这也让迟雾在梦中才能有机会将一段段记忆衔接,醒来后却统统忘却,只余模糊的轮廓供他摸索。
他好像也在一遍又一遍地成为别人看不见的鬼魂,冷眼旁观地重新走过那些庞大的记忆体系。
而曾经他习以为常的种种也被重塑的记忆掀翻表面那层遮拦布,前世的记忆几乎被劈斩大半,可展露开的只是层冷冰冰的铁面,他只能依靠重归的那部分、真正属于迟雾的记忆来做出把铁锤,将钢铁一点点凿击开。
刚开始是凿开个小洞。
他看见了自己和迟延宁谈判的那一幕。
刚入迟家时,他还没办法完美地扮演好“迟雾”的角色,与周遭环境都格格不入,毕竟他只是迟夫人从孤儿院里重新牵出来的一只披着人皮的狗,而不是那个从小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
他做什么都是隔着层厚厚的玻璃,依照着迟母所说的,应做到的标准,来执行一切。
但显然,他不是个当展品的好料子,被供上高洁的展柜后反而开始窥探柜底垫着的腐朽的金钱。
毕竟,他从始至终想要的,都不过是那些能让他快速成为有价值者的人的东西——钱。
那时的迟延宁分明才二十岁出头,却已经见了掌权者姿态,他就那样站在楼梯上,垂着眼俯瞰着初入迟家的迟雾,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衡量着迟雾的价值。
他也在用那种姿态观察着整个迟家。
很奇怪。
分明当时的迟父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但迟雾所感受到的压迫感却尽数来源于迟延宁。
而显然。
也只有这个人,才能给迟雾想要的。
迟延宁主动找到了迟雾,或许是出于对他扮演“迟雾”角色时那份浅显拙劣的不满,又或许是完全出于对他这个人的不包容。
迟延宁给了他份文件,那上面是“迟雾”从小到大经历的明细记录,很详尽,就像是设计者对自己亲手创造的游戏角色那般了解。
他要求迟雾扮演好该扮演的角色。
“不要再出差错了,很难看。”
他当时这样说。
迟雾捏着资料,抬眼看着那逆着光的男人,两人之间距离如此之近,那时的他甚至还能清晰地闻见迟延宁身上残留的烟草味,很苦很呛的味道。
难闻。
迟延宁似乎对他盯着自己时冷漠的眼神也不大满意,直接伸手压到迟雾的脸上,用力帮他扯出抹笑,但还未达到目的,就被迟雾挥开手臂。
显然,迟延宁对他的这种反抗也不满意。
迟延宁接着开出了条件。
“做好些,我会给你应得的报酬。”
楼下传来关门声。
是迟母回来了,她在找迟雾。
而在一声声叫唤中,迟延宁再次开口,但这次,他明显收敛了全部情绪,说话时语调平稳地如同条看不见末端的线,“别让她失望了。”
之后。
合同被送到了迟雾的房间。
合约标注期限为十五年。
迟雾对钱从来没有真切的感受,对其多少更是没有定义,但他知道,合同上那串明码标价的数字,或许就是他所能达到的最大价值。
但扮演角色是一件令人异常疲惫的工作。
尤其是,迟雾对爱的定义完全是用于南作桥梁,两个小孩儿窝在角落里笨拙地琢磨出来该怎么演绎,如今却要努力地扮演一个从小到大被爱浸泡长大的鲜花。
迟雾哪怕和花有上几分联系,也只会是成为墙角枯黄的狗尾巴草,为花做陪衬。
他又该如何扮演好一支花。
一支愉悦所有人的花。
在他逐渐剥开皮肉,一寸寸更贴近地变成那支花时,他以与同学一同搭车为借口,稍微给自己寻了些喘气的机会,却在回迟家的路上发现了一支玫瑰。
那是一支风干了的玫瑰花。
就放在那条小路的正中央。
不偏不倚,刚好规避了每辆车驶过时车轮的碾压。
直到迟雾发现它。
那支玫瑰上带有特殊的焚香味,是从安丁园院长的房间偷出来的。
迟雾一瞬就猜到是谁送来的这支玫瑰。
于南。
也只有他才会送自己花。
迟雾将那支玫瑰带了回去,插进花瓶里,在玫瑰干瘪的花瓣彻底凋零时。
他被人劫持了。
歹徒,于南。
迟雾说不上自己那刻的心情如何。
他想过于南是否会找自己,但得到的结果通通都是否定的。
于南有什么理由找他呢。
安丁园孩子的记忆都很短暂,曾经最要好的朋友被领养后,只要一天不见面,就能彻底遗忘这个人。而他走了那么久,他甚至不知道于南是否还记得自己。
但于南却真的找到他了。
他,没忘了他,还劫持了他。
迟雾心底有一种很诡异的满足感。
扮演了太久鲜花,这一次,他竟然胆大包天地觉得,或许,当于南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也是从于南骨头里钻出来的一支花。
虽然没那么鲜艳,但他会努力不要死掉。
可现实永远无法像低位者幻想那样进行下去,一切都是由上位掌控。
催眠、洗脑,他彻底被替换。
他终于长成了资料里那朵花的模样。
而上辈子。
迟雾死的时候,二十八岁,刚好是合同开始后的——第十五年。
好像,漩涡卷进去的所有人都只能在两条路中抉择,要么死亡,要么远走他乡。
不,还剩下一个,迟延宁。
他始终守在他该待的位置上。
迟家成了他一人的囊中物。
伴着的,只剩孤独。
随着钢琴曲的替换,迟雾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脑袋里那些记忆在翻涌着自行拼接,而不是让他费力地一一抓捕。
他又在记忆铁壳上敲开了个洞。
迟雾想起来,上辈子他第一次见于南不是在医院里。
而是,在他的钢琴演奏会上。
台下最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里坐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男人,他身上没有西装革履,没有温文尔雅,有的只是平常的装扮,和死水一般的静。
他为什么会注意到那个角落呢。
不知道。
就像是命运牵引一般,他注定要看到于南,注定要飞蛾扑火般朝他跑去。
那之后。
迟雾主动去要了于南的联系方式。
他认识了那个自学攻读心理学学位的男人。
那时候的于南还在试图帮他恢复从前的记忆。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打上的另一条锁链早已根深蒂固,每一次触及将其解开的孔洞,只会让迟雾越来越痛苦。
精神层面的折磨远比肉.体凌迟还要让人痛苦,毕竟神经操控着躯壳四肢、操纵着神志意识,一旦记忆锁链不停地撞击神经,他都痛得死去活来,后来甚至再次出现了高烧失明的症状。
再之后,哪怕听见于南的声音都像是在接受一场铁面无私的拷问,让他开始恐惧。可他觉得他从来不该怕的,他想靠近,却四肢发颤。
迟雾回过头来看,那时候的他跪在于南面前,是不是痛哭流涕地格外狼狈,像一只贪心不足而被打断腿爪的犬类。
于南又是抱着什么心态将带给他的痛苦清理干净后,细致地清空他有关自己的记忆,然后将他重新放走呢,直到他癌症入院,于南才重新以另一种、更加脆弱无害的方式进入他的世界。
于南在竭尽所能地避免为他带去痛苦,甚至在他刨根问底时,对过去也是一句带过。
李医生看着迟雾那失去焦点的双眸,就知道他正在和记忆世界重建。
迟雾的腿还在抖,甚至抖得愈发厉害,最后更是直接跌砸在地上。
他跪在那儿,膝骨磕出的巨响如同悔过者在寺庙前一遍遍敲击的古钟声,沉得几乎要落入土里。
李医生扭过头,没去看迟雾的狼狈姿态,而是看向窗外的大雪纷飞。
这场雪下得够久了。
但它带着的冷远比场暴雨更让人清醒。
有些东西,早就该被冻入地下了。
对面的楼宇上还有只愚钝不知避寒的鸟儿在房檐上跳动,雪落在它的翅膀上,又被它上下窜蹦的跳动给抖掉。
李医生看着那只鸟儿。
它会死掉,还是飞走。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另一只鸟也落到了房檐上。
它俩颤缩着挤到一块儿去,像在一并取暖。
但不过须臾。
那只后飞来的鸟儿就用尖喙灼扎另一只鸟的翅膀。
直到鲜血横流。
血染透了雪。
受伤的鸟彻底被落雪压住。
另一只鸟站在它的尸体上,高声鸣叫。
最后。
一只死掉,一只飞走。
李医生盯着房檐上的血迹,良久,才收回视线,但她还是没去看迟雾,而是开始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花板。
这儿的冬季实在太冷。
若是孤单一人,如何挨得住。
如果她死了,她的鸟儿是不是就要在寒冬里被其他的鸟儿啄食。
李医生轻轻地吐出口气,压着心头那涌动的暗流、克制着此刻的自己不该拥有的一切情绪。
她重新看向迟雾。
迟雾一手捂着脸,一手撑着地面,弯着脊背,但身上的颤抖却终于停住了。
李医生将收音机关掉,室内只剩她的脚步声在响。片刻后,她在迟雾身前三步远的位置站定,弯腰拿起方才砸落到地上的头盔,仔细检查了番,见并无裂痕,才蹲下身,伸手把头盔递给迟雾,说:“如果还有部分无法连接起来的,就戴上它,不过它目前功能尚且只研究出一小部分,还没办法让你彻底将每个细节都捡起来,但能让你轻松些。”
或许是被窗外血腥影响了情绪,又或许是做了某种决定,李医生连面对迟雾时,也不复先前格式化的微笑,只是声音很低很稳地交代着想说的语句。
迟雾抬起头时,眼底爬着小片红血丝,格外狰狞,但他没接那头盔,而是放下遮着脸的手,觑着李医生,语速格外缓慢地说:“李医生你要说什么。”
如果李医生不是有什么话要跟他单独说。
就不会让于南出去。
她根本不怕治疗过程被干扰,否则上次于南也留不下来。
也是这句落地。
李医生收回手,慢慢站起身子,重新恢复了高位的姿态,她垂眼看着迟雾的头顶,轻声说:“迟雾,记忆混乱的人通常拥有创造世界的能力,因为他们的记忆总是割裂开来的,但你说过的那层我死了的记忆有些过分详细了,除非你早就疯了,大脑在这段记忆里深钻了很长时间,但现在看来,你还算正常。”
“所以我在想,我的药有这种让人开阔大脑,开阔到足以同时记录并容纳两个世界记忆的本事吗?”
李医生停顿数秒,才说:“好像没有。”
她在脑袋里搜索着还有谁有这种重塑记忆的本事,好像一个名字也搜刮不出来,只能作罢,但她可以肯定的是——
“迟家又给你安排了别的医生吧。”
迟雾看着她,没说话,反而放任她的猜测不断扩大。
李医生这种人,从最低点爬到如今的位置,还携带着自己需要守护的人。这种人是世界上最害怕再跌回原点的人,不为自己,而为身边的人。
李医生笑了下,像是一种猜测被证实后莫名忍不住的发笑。
她轻轻点了点头。
迟总这是已经打算拿她当废棋了。
“迟雾。”李医生陡然说:“你知道吗,迟家原本有个双生子。”
但双生子通常代表不详。
所以,其中一个,就要被献祭。
她要开始了,废棋的反击。
作为,另一层记忆里。
杀掉她的鸟儿的代价。
“而且,迟家的孩子只有那一对双生子。”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其暗含的意味几乎是惊涛骇浪般的存在。
迟雾看着她。
李医生却冲着他毫无负担地笑了笑,仿佛只是随口扯出来的句胡话,之后便摁下口袋里的门锁遥控器,随着锁结旋转声,门也霎时被推开。
于南冲进来后,看清局势后,便沉着脸将迟雾抱起来,低声问:“感觉怎么样。”
迟雾抱住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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