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一道弧度美丽平缓的山麓大斜坡,安静地沐浴在金红流淌的落晖中:左侧右侧,无尽林海遮蔽之下,都是迤逦起伏直至天尽头的相似地形。
——山陵已尽,平原在前,绯迩馥莱河从此处开始,正式进入蜿蜒流经万里沃野的下游主河段。
盐树镇就建在绯迩馥莱河主要支流之一,粉盐河的附近。
“地面真的是粉色……”诺兰新奇地俯身看。
他们已经踏上大块岩石铺设的路面,一直深一脚浅一脚步行、累得萎靡不振的葛朗特终于松了口气。
两侧都是郁郁葱葱的耐盐植物,青麸柳、黑蜡木、苦麻黄、刺枣……苍翠赤红金橙的艳丽树叶仿佛漫地的织锦,散发出秋日暖阳烘烤后蓬松的甜香。而铺路的岩石,则是一种罕见的纵错玫紫、赤赭色带的漂亮深粉色。
——这就是粉盐河名字的由来。绯迩馥莱中部山陵的西南角,派德索特郡有绵延千里的粉盐矿脉,已开采了数千年,往南运输都是经粉盐河入绯迩馥莱河。
粉盐仅在绯迩馥莱产出,又名玫瑰盐,咸度轻且有馥郁玫瑰香气,与希兰黑盐、印夷红盐、泊斯蓝盐并称。
刚采出的矿石,含盐量低的呈深粉色,坚硬且黏性极高,由数千年凿出的无数大大小小盐矿洞窟组成的城市、派德索特郡郡城——玫瑰盐城,就是由这种深粉岩石建造;而含盐量高的盐矿则呈晶莹剔透的浅粉色,湿润脆嫩,简单加工后即能直接食用。
粉岩道路渐行渐宽,随斜坡延伸向下的盐树镇终于在望。看清小镇全貌的诺兰忍不住低声惊呼起来——
它竟是由数株深深扎根进盐岩的巨树组成的!
巨大的宝珠盐树光滑无叶,貌如耸立接天的珊瑚群;精灵行走其间就像一尾尾微小鱼苗。
诺兰踏上树枝搭接而成、四通八达的悬空“道路”后,一直啧啧称奇。头顶脚底都是交错参差、望不到尽头的巨大浅灰色枝桠,最粗的甚至足够并驾跑马;远处比他腰都粗的嫩枝上,沉甸甸坠着的、软嫩欲滴的绯橘色浑圆宝珠状果实,竟然就是房屋。
“父亲曾告诉我,如果我们秋临村能发展成集镇,就也能受到优璮圣树的祝福、生长出这样壮观的大树……”
荆雪珚轻轻颔首:“没错。”
但可能性并不大。
如此宏伟的树木需要长期源灵灌注,培育成本高昂,通常只种植在有特殊作用或需求的地方——他刚刚看过了,这一带离粉盐河不远,极易在雨季因洪涝发生山体滑坡;宝珠盐树原本生长在沙漠、盐碱滩地,根系非常强健发达,适应这里高盐土壤的同时,能够有效预防滑坡对河道的影响。
盐树镇的巡防营驻地很好找,几株巨树的枝桠交错处、支着数顶大帐的地方就是了。
诺兰将葛朗特交给士兵带走看押,荆雪珚也很快将村民署名信、咒晶、账簿等物证交接完毕;刚要告辞,外出巡逻的镇巡防营长赫拉便回来了。
赫拉身量比许多男性都高挑,马尾高束,背着一把几乎等身高的巨弓。
她迅速浏览村民署名信后,转身朝诺兰和荆雪珚歉意地一低头:
“是巡防营失察,我在此代表巡防营向二位及秋临村民致歉。之前的求助信应该是被截下了,我会在巡防营内部展开调查……协助逮捕罪犯、提供证物等嘉奖,稍后会有士兵按规定发放。两位是否还有问题?”
“不知是否有走私咒晶的行商瑞恩的消息?”
赫拉听到瑞恩的名字,也露出头疼神色:“……巡防营已经找了他三个月了。”但并未多透露相关信息。
荆雪珚向她礼貌颔首。
旁边诺兰一直静悄悄的。从赫拉进门开始,他的晶亮眼神就黏在她和门外列队整齐、垂手肃立的巡防营士兵身上没落下来过,简直将“我想加入”明晃晃写在脸上;不过终究没像从前那样冒冒失失直接开口,而是乖乖跟荆雪珚一起离开了。
巡防营给的奖励,除了丰厚钱币,还有一把和赫拉背后那柄极为相似的长弓——这也是翠俪缇精灵最常用的武器。
【灰徽金雀木长弓!】
【金雀树不仅花可以做染料,树心更是制弓的好材料——这柄长弓取材自百年金雀树,它的韧度就像金雀鸟儿的翅膀一样,能将你的箭送往任何你期望的地方。】
荆雪珚没想到这把弓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刚走出巡防营没两步,头顶极远处就传来一串混乱惊呼和一声嘹亮鹰唳!
他蓦然抬头,只见十余丈外的一颗宝珠果实窗户洞开,几个精灵正将脑袋凑在一起大声呼喊,却不敢将身体探出窗外;而更远的地方,竟飞着一只翼展逾丈的巨鹰!
那鹰脚爪抓着一大串肉块,正疾速掠过盐树枝桠,眼看就要彻底飞离树冠逃之夭夭!
荆雪珚几乎瞬间就从路过士兵的箭筒中抽出一根箭矢,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已一箭射出——
咻!
听到破空声的士兵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人看清了长箭的轨迹。这么远的距离,飞得那么快的鹰,还有树冠根本数不清的枝桠缝隙……
没有人看清了长箭的轨迹。
但所有人都看到,那只鹰在那漫长无比的刹那后,仿佛被神无形的巨手轻轻弹了一下——
太远的距离传递不了声音。
屏息的士兵在自己怦怦急乱的心跳声里,看见原本已飞得很远的鹰,在突兀停顿一瞬后——在不知何时而起的微风里,裹着挣扎狼狈的羽毛,朝地面笔直砸下。
它死了。
“……已经五次了!就这短短几天,野兽来抢食物已经五次了!”
“之前根本没鹰的……其它动物也只在镇外舔盐。”
“白鹿不是不出森林吗?我前天都看到了……”
居民们围在巡防营外焦急忧虑地喋喋交谈,不时伸长脖子往里看,想要寻找那名射落巨鹰的猎人的身影。
“暂时没找到原因。”靠在简陋的木桌前,赫拉疲惫地揉眉心。
盐树镇被野兽异常侵袭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最初只是零星食草动物,她根本没放在心上;食草动物越来越多,她也只是增派了两成巡逻士兵,略微调整了巡逻时间和路线。
直到半个月前,第一只灰狐出现。
灰狐的到来仿佛一个讯号,很快,入侵的食肉猛兽数量爆发增长,迅速变成仿佛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频繁的警报,不知何时就会在耳边遽然拉响,让整个盐树镇惶惶以待、日夜不宁。
她焦头烂额,根本挤不出多余的人手外出调查,甚至等不及申请的增援到来,巡逻都自己亲身上阵。
猛兽都还好,毕竟居民集中在盐树中上部,而擅长攀缘的猛兽并不多。
最难缠的是猛禽。
上次来的蓝鹫,他们足足耗费了……想到那只蓝鹫,赫拉思绪忽然一顿。
她微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箭还没拔的巨鹰尸体。
穿胸而过,没射内脏,而是直接断了脊椎。
……这还是第一次如此顺利、简单得难以置信的,解决掉了入侵猛禽。
“荆先生,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赫拉眉毛扬起,眼神重新变得镇定而明亮,“今天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她得好好想想,眼前的猎人应该如何招揽,以及,是否告诉他,瑞恩失踪的真正原因。
*
诺兰已启程返回秋临镇,荆雪珚独自在巡防营分配的房间里休息。
宝珠盐树的果实内部并不宽敞,但软弹而芳香的绯橘色墙壁生机四溢,在夜晚笼罩着一层朦胧晕光;并且仿佛能够自由呼吸,将内部始终维持在舒适温度。
——这就是自然生长的巨树之屋和普通搭建房屋的区别。随着玩家等级越来越高、对游戏世界的探索越来越深入,还会有更多极具种族特色、拥有各类奇异特性的小屋出现。
窗户“嘎吱”轻响,每天白昼都自由游荡的曼诺妖精回来了。
但荆雪珚今晚没有再制作武器和药剂。
铁矿、蓝椿果和红萱花已经用完了。
他将打哈欠的小妖精揣进怀里,姿态端正地躺到床榻中央。
……
无法退出游戏。
图标还是没亮。
荆雪珚躺在床上,安静得呼吸几乎都停止。辉光流转的游戏设置界面在半空消失。
盐树镇的夜晚同样静谧,但似乎又因为连日的野兽袭扰,久久笼罩着一层浅淡但无处不在的压抑气息。
荆雪珚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暖热细腻如火烧云团的火焰妖精,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一片空白。
不仅心情一片空白,他对“重生”之后、登录之前、呆在新搬进的公寓里的记忆,也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空白。
他已经记不起在公寓呆了几天,记不起自己搬来后是否曾与人接触,甚至记不起登录前的十二小时内,自己是否吃过饭、是否出过门。
这是极度诡异的情况,仿佛再也找不回自己的来处。
他应该感到恐惧。
但事实是,他只感受到空茫的平静。
是生是死?这似乎不再那么重要。
他在醒来的第一刻、看到游戏舱的第一眼,就确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而如今顺利登录,机会仍在手中。
他应该平静。
……
今夜的盐树镇注定不会安宁。
荆雪珚神色安稳如常地阖目休息,神经却绷紧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一动不动地感受着空气中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越来越叫嚣着要冲破最后一层平静表象彻底爆发的危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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