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溟那句话说得很轻,落在颜怀瑾耳中,却似惊雷。
他脸上的血色褪去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微凉的紫檀桌面。父亲当年的案子,是他心中一道从未愈合的疮疤,也是他与沈秋溟之间,一道无形却深不见底的鸿沟。五年了,他早已学会用醉生梦死和锱铢必较来麻痹自己,将那段充斥着绝望与背叛的过往深埋。此刻,却被这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轻而易举地掘开。
“旧案……”颜怀瑾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干,他倏地抬眼,目光锐利地钉在沈秋溟脸上,“沈秋溟,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他刻意省去了任何称呼,冰冷的语气将方才那点故人重逢的虚假温情撕得粉碎。
沈秋溟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只将杯中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仿佛借此压下某种情绪。“我知道的不多,但这截棠棣枝,是唯一的线索。它出现在北邙山,与案卷中记载的一处地点吻合。”
“所以?”
“所以,我需要留在姑苏,需要你的帮助。”沈秋溟放下茶杯,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天气尚好,“颜家在江南道经营数代,人脉眼线,总比我一介书生要广。”
颜怀瑾几乎要气笑了。五年不见,一见面就抛出一个能掀翻他所有平静生活的惊雷,然后如此理所当然地要求他援手?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还会像当年那样,对他予取予求?
“帮我?”颜怀瑾扯了扯嘴角,那点惯常的慵懒笑意又挂回了脸上,却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暖意,“沈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早已不是可以互相托付身家性命的关系了。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他将“先生”二字咬得格外重,充满了疏离的讽刺。
沈秋溟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疲惫或伤感的情绪,快得让颜怀瑾以为是错觉。
“怀瑾,”他唤了他的名,不再是疏离的“怀瑾兄”,“此案若翻,颜伯父可沉冤得雪,颜家门楣可重光。这,不算好处么?”
“颜家门楣?”颜怀瑾嗤笑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沈秋溟,望着楼下熙攘的河道,“我如今只是个商贾,门楣光不光,有什么要紧?倒是你,沈秋溟,”他侧过半张脸,余光扫向身后的人,“你辞官,就为了管这桩吃力不讨好的闲事?你图的又是什么?”
身后良久没有声音。就在颜怀瑾以为他不会回答,心头那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的情绪即将攀升时,沈秋溟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我图的,是一个心安。”
心安?颜怀瑾心头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五味杂陈。当年父亲落难,他四处奔走求告,昔日门生故旧避之唯恐不及,其中,是否也包括了当时已在翰林院崭露头角的沈秋溟?这五年来,他并非没有怨过。可此刻,这句“心安”从沈秋溟口中说出,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得他心口发闷。
这时,观墨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响起:“公子,西街绸缎庄的刘掌柜来了,说是有一批新到的杭罗,请您去过目。”
颜怀瑾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再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知道了,请他稍候。”他看向沈秋溟,语气疏淡,“沈先生既然远道而来,又是为着……‘正事’,我颜家没有怠慢客人的道理。观墨,去将东厢的‘听竹苑’收拾出来,请沈先生住下。” 他特意强调了“客人”和“听竹苑”,那是离他主院最远的客院,泾渭分明地划清了界限。
这便是要留客了。虽是留客,姿态却冷淡得很。
沈秋溟起身,拱手:“叨扰了。”
“不必客气。”颜怀瑾摆摆手,像是打发一个寻常客人,“沈先生自便,我还有些俗务,失陪了。”说罢,也不等沈秋溟回应,便径直出了水轩,将那截枯黑的棠棣枝,和那个带来风雨的故人,一同留在了身后。
沈秋溟独自站在轩中,目光落在颜怀瑾方才用过的茶杯上,半晌,才极轻地叹了口气。他走到窗边,颜怀瑾的身影已消失在廊桥尽头,依旧是那般看似潇洒不羁的步伐,他却看出了几分刻意挺直的僵硬。
他低头,从袖中再次取出那截棠棣枝,指尖摩挲着那点微弱的莹绿芽苞,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怀瑾,你可知,若不能为你洗刷冤屈,我此生,又如何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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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怀瑾并未立刻去见刘掌柜。他拐进了书房,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褪去,只剩下沉沉的疲惫与凝重。他走到书案后,指尖拂过案头一方冰凉的镇纸,那是父亲昔年心爱之物。
“北邙山……棠棣枝……”他喃喃自语。沈秋溟的出现,无疑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彻底打破。他无法相信沈秋溟,五年前的决裂如同一根刺,始终扎在心里。可他带来的线索,又偏偏直指父亲冤案的核心……他不能不管。
他沉吟片刻,扬声唤了观墨进来。
“公子?”
“去办两件事。”颜怀瑾的声音低沉而冷静,“第一,动用所有关系,去查沈秋溟辞官前后,京城,尤其是翰林院和工部,所有不寻常的动静。第二,让‘聆风阁’的人动起来,我要知道沈秋溟回姑苏这一路,所有行踪细节,见过什么人,住过哪家店,事无巨细。”
“是。”观墨应下,迟疑了一下,“公子,您怀疑沈先生……”
颜怀瑾抬眼,目光锐利:“不该问的,别问。”他顿了顿,语气稍缓,“记住,暗中进行,不要让他察觉。”
“小的明白。”
观墨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颜怀瑾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沈秋溟……你此番归来,究竟是友是敌?你所要的“心安”,又到底是什么?
而被引入听竹苑的沈秋溟,则在那清雅的客院中,推开临水的轩窗,望着园中熟悉的景致,恍如隔世。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还残留着昔日把酒言欢的痕迹,而今,却只剩物是人非的疏离。他从行囊深处,取出一封保存完好却边角磨损的信笺,展开,上面是颜父仓促而熟悉的笔迹,唯有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北邙有异,棠棣为凭……吾儿怀瑾,性情耿直,望尔……多加看顾,远离是非……”
这封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了他五年。如今,他终于回来了。无论颜怀瑾如何怨他、恨他,这条路,他都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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