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从槐树下向外扩散，光芒穿透枝叶射向天空、山林、江水，位于水中央的金洲恍若神仙遗留在凡间的宝物，熠熠生辉，令江畔人群惊呼不已，纷纷跪倒参拜。
金光消退，法海望着地上的女子惊疑不定，妖孽竟然有佛光护体！
他压下眉骨，瞳孔里黑白两仪轮转倒映出窈窕身影，在旁人看不到的世界里女子魂魄时隐时现，与肉/身并不融合，法海将目光移向她腹部，佛光就是从这里迸发抵挡了他全部攻击。
现在没了佛光护持，陷于昏睡中的女子看起来软弱无能，给人一种任谁都可以将她绞杀的错觉。
法海集中法力于眼部凝神注视，女子腹部并无异常，应是用了特殊手段逃过了他的法眼窥探。
往日遇到这类情形，只需刨开对方躯体取出异宝便是，法海想到方才异象，迟疑片刻，他撩起下摆单膝点地将手掌覆在女子腹部，缓缓下压的动作忽地一顿，掌下软肉柔软如棉花，有别于男子的触感让他颇感不适，向佛祖默念一声罪过，法海闭目撇去杂念细细感受。
有脉搏跳动，是个胎儿！
忽地，一股纯真清和之力缠上他的气息，往外一推，两股气息本是同源，法海轻易被推开掌心，拒绝之意明显。
还是个带了佛性的胎儿！
这怎么可能？！
妖孽即便夺舍成功，神魂与人身永远无法完全融合，但地上女子气息却与人无疑，且怀有身孕，还是个佛子。
种种矛盾有违天地自然，法海不得其解。
虽不解其因，但夺舍者该杀，它们贪婪无度，血腥残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人人得而诛之。
“住手！”赶来的明镜大声喝止道。
寺内发生这等奇事，所有人都在寻找源头，明镜想起今日唯一的变数就是殷温娇，他顾不得形象脚步匆匆地赶到客房。
槐树下，主持将手掌悬在女子腹部，有向下施压之势，他连忙出口阻止，“她怀孕了，主持想做什么？！”
法海旋身挡住在他看来连昏睡都故意透着股妖娆惑人劲的女子，目光越过明镜看向跟随他而来的僧人，不悦道：“一个个探头探脑，慌里慌张，可还有一点出家人的四大皆空！”
他们没料到主持会在这里，面对训斥僧人纷纷双手合十，规规矩矩低头道，“阿弥陀佛，弟子知错。”
法海遣人离开，见明镜不动，想他既然知道女子有孕，金光消散后还特意跑来确认安危，应该是接触过妖孽，他警告道：“你眼前的女施主是妖孽，以后不准靠近她！”
妖孽？
明镜望向法海身后，只窥见殷施主半身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双腿藏在襦裙之下没有显露什么奇怪之处，还是个完整人身，他不免想起曾经，口中喃喃道：“即使是妖孽也分好坏，她既然身怀有孕，你怎能忍心下手，一尸两命。”
这样一副胡言乱语的样子，法海显出阴阳两仪望向他，呵道：“明镜！”
明镜听到自己的名字，对上主持法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主持怀疑我？”
阴阳两仪是用来看穿真伪，辨别人妖的法眼，现在法眼对向他，让本来就心有不快的明镜更是压抑，他撕下一向和善的面具，咄咄逼人道，“主持怀疑我，不如拿佛光将我也杀了。”
他是个没有法力的凡人，误以为刚才的金光是主持与殷施主斗法发出来的佛光，法海并不打算将佛子之事告知寺内普通僧人。
明镜看了眼地上女子腹部起伏，再次确定人还活着，他继续刺道：“看来你的法力退步了，或许连法眼也不中用了，殷施主根本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你就是杀错人了！”
两人从小一起在寺庙长大，主持诛杀妖魔鬼怪时从不会手下留情，现在殷施主还活着，明镜想也许主持真得失误了，就像那次一样。
而另一个世界，法海辨别眼前人无黑气缠绕，确认明镜没有被妖孽蛊惑，他关掉法眼对上他的质问，只淡淡道：“口出妄言，不敬尊者，罚你禁闭三日。”
明镜：……
又是这样！
一股无力袭上心头，明镜知道多说无益，寺内一向是他的一言堂，他在心中恨恨念了遍静心咒。
法海拎着殷温娇的衣领一把将人提起，软骨软肉的，走动间似乎随时能扭断脖子，法海隆起眉头，抬手穿过她腿弯，以公主抱的姿势眨眼没了踪影。
留下一句：“关禁闭前，请维那到二戒堂，再请各位长老去往方丈室。”
***
殷温娇是热醒的，浑身似是被一团火包裹着，她额头抵着胸膛，源源不断的热意透过薄纱熏红了面颊，不仅是面颊，只要身体接触的部位都像是夏日下靠着壁炉，实在燎人。
穿过来一天一夜，殷温娇想，每次睁开眼都是不一样的境况，这回不知道她又要遇到什么。
殷温娇撩眼向上看，恰好对上法海垂下的视线，殷温娇眨眨眼霍然想起就是这个人把她打飞。
一个强壮男子抬手就打飞一弱女子。
一个和尚上来就打飞了女施主。
一个陌生人初见就打飞另一个陌生人。
他简直不是人！
殷温娇一时怒气冲天，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将她的惧、怨、怒一并发泄出来，用力之大，连她自己也有片刻蒙然。
维那法照刚要踏进戒堂，便看到主持怀中美貌女子怒而掌掴于他，他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只脚悬在半空，粗犷的面上满是尴尬。
“怎么了？”被挡住视线的医僧□□问道。
法照忽地转身，对□□咧嘴一笑，赶小鸡仔似的将人赶出惩戒院，“走走走，你们口中的殷施主好着呢，莫听明镜胡说八道，你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
将人不由分说地赶走，法照关了院门，折回戒堂外，一个人溜溜达达，不经意间就路过一下门口。
戒堂内，法海怀抱殷温娇动也未动，僵持间他撩起眼皮，浅色眸子定定射向怀中人，近距离下她怒目圆睁，墨瞳里清晰倒影出他脸上的五指印，一巴掌似乎犹不解气，她依然气到粉腮鼓囊，一点不怕他将她打到灰飞烟灭。
也是，她怀中的佛子便是最好的护身符。
妖孽就是妖孽，仗势行凶，不知天高地厚！
“汝诞下佛子之日，即是汝之死期。”法海平静地给人定下生死。
话虽凶，他将人放在戒堂内的石床上动作却能做到轻柔——佛子一日未出世，便让她多活一日。
此时，殷温娇还未意识到白衣和尚所言皆真，身体灵巧滚到床沿，不理这个疯和尚，一心往外冲。
法照时刻瞄着戒堂呢，见殷温娇冲过来，他一个箭步堵在门口，展开臂膀把住两边门框，声如洪钟道：“施主，进了戒堂没有主持命令，贫僧可不能放你走。”
“这里是寺庙，还是土匪窝？”殷温娇拍打对方胳膊，气道，“我又不是和尚，凭什么守你们的戒律，快放我离开！”
说得也对！
法照望向主持，主持法海正站在堂中，口念法诀，手捏法势，动作之快已出残影，随着一声荡涤人心的“唵阿那隶毗舍提”[1]落下，空中经文闪现，殷温娇凭直觉躲开经文，听到疯和尚说，“我已设下降魔镇妖的法文，你在此需好生感悟，产下佛子后，由我亲自送你去往西天极乐世界。”
轻飘飘一句话将殷温娇的生死安排的明明白白。
殷温娇终于反应初见时疯和尚雷霆一掌，原来是奔着杀死她而来，若不是腹中孩子再次保护了她，她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疯和尚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她是借尸还魂的妖孽，却没料到她身怀佛子。
佛子，成了她在金山寺活着的护身符。
原定十八年的寿命，仅仅半天就剩下不到一年。
将一切串联起来，殷温娇倍感不可思议，“疯和尚，我是人——啊~”
殷温娇追着法海出去，伸手想抓他衣袖，刚挨近门口，空气似水波荡开，法文带着烧红铁的烫意闪现，瞬间灼伤指腹，殷温娇连连后退。
手指上明明没有伤口，却是如针扎般的疼，殷温娇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
她真的被镇妖降魔的法文灼伤了！
她，她，她现在真不是人了？！
“执迷不悟！”法海甩袖离开，落下一句，“法照，派人轮流看守好妖孽，勿让她伤到自己。叫人每日对她诵经，直到她产下孩子，再来唤我。”
“是！”
阿弥陀佛，贫僧这回是见着真妖孽了，竟然敢跑到金山寺来，胆子够大！
**
另一边，方丈室内，三位长老盘腿做在蒲团，长眉坠地。
法海阔步进入方丈室，向上首长老行完佛礼直接道：“方才金光乃佛子散发。”
一句话成功让三人停下转动的佛珠，他们张开眼睛探身问道：
“真佛子？”
“真佛子。”
“多大？”
“胎里一月有余。”
“哟~还未出世。”
“确未出世。”
“怎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到此法海在长老面前有了一丝羞愧：
“昨夜，吾忽感金山寺危矣，缩地成寸赶回，见寺内于江中救起的女施主魂魄虚晃体外，认定其为妖孽，抬掌便要打死，却不见佛子安胎在其腹中，佛子为救母散出金光护体，才有了傍晚的金光射八方。”
“法海佛法造诣浅薄，险些误伤佛子，闯下大祸，还请各位长老责罚。”
法海双膝跪下，一副垂头领罚之态，却只字不提待妖孽产子后欲杀之的言论，这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需要特意向长老们说明。
长老相互觑了一眼，摇摇头，大长老长叹一声，“你感到羞愧的是这个？”
法海不解：“并无其他。”
停顿了一瞬，他又问道：“还请长老赐教。”
大长老隔空点了点他光秃秃的脑门，最终满脸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
法海习以为常道：“我去佛窟中面壁，望三位长老保重身体。”
“赶紧滚！”大长老终是装不下去，将人轰走后，他对着另外两人再次摇摇头，“真是个榆木疙瘩，小时候多可爱，长大了怎么就成了老古板，比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要一板一眼。情劫来了，他都未发觉？”
“师兄莫气，自有人替你治他。”
“唉，说到这，不知道对他是好是坏。”
“嘿，金山寺大劫将至，咱们一群老家伙也做不得什么，且让他们小年轻闹去吧。”
热闹的方丈室瞬间陷入沉寂。
[1]《愣严经》七字真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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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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