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气宜人,深院妇人带着孩童出来嬉闹,在小院中睡了一晚的云洇听见玩闹声,眼睫微动,缓缓醒了过来。
见到身上盖的两层被子,云洇掀开坐了起来,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不知昨夜为何那般困,竟直接在凉椅上睡到天亮。
“青姨?”
她唤了一声,却无人应,云洇晃了晃脑袋,稍微清醒了,去屋中寻人。
自中元后,青姨每日都要去西山拜祭一番,今日也去了么?为何没叫醒她?
云洇边想边踏入屋中,四处寻找青姨下落,她眼睛突地定在了某处——那盆蝴蝶兰,竟全部枯萎了。
难以置信地快步奔去,云洇用手去触昨日还好好的蝴蝶兰,就见刚被她碰到的枯叶,瞬间飘落在地。
它的花与叶像是被洗去了颜色,由嫩绿生机变得灰白干枯,松松挂在枝上,仿若只要云洇凑近,它们就会因她的呼吸掉落。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席卷云洇全身,她手控制不住地抖,不死心地在屋内寻找起青姨的踪迹。
柜子中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床上被子也方方正正地摆成豆腐状,整个屋子一尘不染,除了那盆枯死的蝴蝶兰,什么也没有变。
青姨竟什么也未带走。
不知所措地站在屋中,云洇觉得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她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撞到了桌沿,手掌撑于桌上,摸到了一个手感像本书的东西。
她眼圈已泛红,慢慢垂眼看去,就见“菜谱”二字赫然出现在那册子的封面,颤着手打开,里面被青姨满满当当写上了各种菜的详细写法,直至翻到最后一面,也没有一点空白。
明明说好还没写完的,骗子……
被抛下的少女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桌腿滑落在地,闭眼落泪,失声痛哭起来。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失魂落魄地爬上西山的了。
外祖父母的墓依旧,云洇跪在地上,对着他们哭诉:“青姨来找你们了是不是?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等我过来?”
回应她的只有呜呜风声,云洇哭着哭着,就笑了,瞧瞧,青姨离世,她竟愚蠢地怪到了不知死去多久的人身上。
墓碑无情,如何能劝一位赴死的人?可是这世上,又还剩下谁能听她倾诉?
跌坐在地上,云洇转头,于泪眼朦胧中,看见了山头上静静躺在地上的一双布鞋。
那布鞋染了血,是青姨的血。云洇缓慢爬了过去,一如昨夜的王青。
风刮得极大,碎发随风沾到了云洇满是泪的脸上,少女低头看去时,秋日的天光将漫山遍野的枫树画得恰到好处。
枫叶似火,从山的这头蔓延到了那头,烈风吹过,焰火起舞。
云洇怔怔望着这片血红的枫海,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另一位娘亲就在里头,她被枫海所吞噬,云洇找不到她,她化作一场血雨浇灌而下,因此每一片枫叶,都是她。
她眼泪从眼眶中喷涌而出,对着枫树林撕心裂肺地哭喊:“娘亲——您一路走好!”
充斥欢声笑语的街道上,一个小童突然停了下来,他跑进了母亲的怀中,忐忑又不安地问:“娘亲,那位姐姐怎么了?样子好奇怪。”
“哪位姐姐?”他母亲抱着他,抬眼疑惑地看去,便见一个姑娘,将一双带些暗红色渍的布鞋视如珍宝地抱在怀中,她目光呆滞,浑浑噩噩地朝前走着。
年轻的妇人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同儿子解释,良久,她揉揉孩子的头,悠悠道:“那位姐姐,正因与亲人分别而难过呢。”
“为什么要分别?”
“因为她的亲人,要去一个没有疾病、没有饥饿、没有痛苦的地方。”
“这么好,那为什么姐姐不去?我们也不去?”
“因为那里也没有快乐、没有温暖、没有你喜欢的糖葫芦呀。”
妇人将儿子举高,逗着他笑:“那里什么也没有,大家都不爱去,但大家最后都要去,娘亲也是。”
“那我什么时候要去呢?”小童奶声奶气地问。
“等你牙掉光了,啃不动糖葫芦的时候。”妇人眼中盛满了对亲子的怜爱:“到了那时,娘亲在那等你。”
中秋月圆夜明朗,正是亲人团聚时。
张灯结彩、阖家欢乐的夜晚,青石巷中,却有一处小院清冷萧瑟,一年轻姑娘于院中往烧着火的铜盆里丢着纸钱,呛人的烟雾徐徐升起,时不时有火星溅出,温度灼人,几乎就要烧至手上。
身着素缟的云洇仿若不觉,只重复地投入纸钱的动作,面容已然麻木。
一旁堆积如小山的纸钱很快消失殆尽,云洇拿出那册青姨留下的菜谱,亦平静地投入了烧得正旺的火中。
易燃的纸张很快被火焰吞噬,注视着青姨亲手所写的菜谱二字渐渐消逝在自己眼中,云洇脸色微动,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不顾灼烧感徒手将烧得残缺的菜谱捞出,用手拍去其上残留的火焰。
只她一人的小院突得响起敲门声,云洇迟钝地抬头,听敲门声响个不停,才缓慢起身,前去开了门。
隔壁大娘深受纸钱浓烟困扰,怒气冲冲前来讨要说法,一等门开,便质问:“大过节的烧什么纸钱?你——”
当见到是一个极年轻的姑娘开的门,大娘显然一愣,不由自主缓和了语气:“小姑娘,你爹娘呢?请他们出来同我交涉。”
“不好意思,家里就我一个人了,有什么话就直接和我说吧。”
云洇淡淡笑着,却没有一丝感情,像具行尸走肉,木然地同大娘对话。
一句“家中只剩我一人”,更是如一盆冷水浇熄了大娘本就剩下不多的火气,只剩对云洇的怜惜。
本是团圆的日子,却遇亲人离世,甚至孤身一人,着实可怜。
“小姑娘,你吃饭了没?要不到大娘那去?热热闹闹的,省的寂寞……”
“不用,我有很多月饼,多谢大娘关心。”
云洇要将门关上,大娘才发现她双手红彤彤一片,竟是起了很多水疱:“哎哟,这是怎么弄的?得快去看大夫。”
呆呆地低头看向双手,云洇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将手上水疱弄破,流出触目惊心的血来,火辣辣地泛疼。
她依旧拒绝了大娘的好意,固执地将门关上,从屋内拿出了银针,伸出手掌,盯着其上的水疱看了一会,毫不犹豫用针戳了进去……
等戳完两只手上所有的水疱,云洇疼得冒出冷汗,两只手激烈地颤抖,竟是连针也拿不起来。
但她麻木的脸上却莫名多了一分轻松,心情不由自主畅快起来。
她扯出个笑,用水将手掌间流出的血细细洗去,于伤口处,反复冲刷。
这样也好,至少,有知觉了……
混着血的水从手掌上滴下,顺着地板的纹路汩汩流着,像一条河流。
夜幕下涌动的河流上,被放了一盏盏明灯,唐季扬接过唐明递来的花灯,许过愿后亦投了进去。
“少爷许了什么愿?”唐明好奇地问:“您以前不是从来不信的吗?”
唐季扬睨他一眼,傲娇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你还打不过我呢,哼。”
还想着那事呢……唐明汗颜:“您许的愿,不会是要超过我吧?”
“想得倒美。”唐季扬狠狠在他脑袋上打了个爆栗:“如今有师父教我武艺,超过你岂不是迟早的事?本少爷才不把祈愿浪费在这种事上。”
“说的是,说的是,那……不会是和姑娘——哎哟”
一说姑娘二字,唐明脑袋又喜得一次暴击,唐季扬激动道:“不要以为你功夫高,就可以对本少爷指手画脚,问东问西,知不知道?”
算算日子,王阿婆这几日就要去世了,他替云洇祈祷一下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想着,他又作势要敲唐明,好让他长长记性。但一想到自己如今之所以能教训他,完全是因自己少爷身份,唐明让让自己罢了,就没了兴致,将手收了回来。
“唐明,你这样做?是余叔授意的吗?”
余霖,是唐二臣手下副将,亦是教授唐季扬武艺的师父。
唐明不敢看唐季扬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只说:“我受夫人之命保护少爷,故功夫高些,实属正常。”
保护么?唐季扬嗤笑一声:“本少爷可是立志当大将军的人,不需要你的保护——唐明,你就老老实实做我的贴身小厮就好,以后,我必堂堂正正打败你,再封你做我的副将!”
豪情万丈说完这番话,唐季扬闭了闭眼,有些不好意思,又见唐明直愣愣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他大呼道:“怎么?你不相信不成?”
唐明似乎被打懵了,捂着头,像是在发呆,仍是许久说不出话来。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唐季扬一尴尬,就会不由自主将音量提高,这时袖子却忽然被轻轻牵住,他一转头,是许久未见的李瑜。
不知为何,自舅父舅母去世,他每次见瑜儿,都觉她性子更内敛了一分,更是愈发黏他的紧,是觉得太孤单了么?
“季扬哥哥,你来陪我玩吧?”
李瑜说得小心翼翼,唐季扬没有拒绝的理由,又刚好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自是不带丝毫犹豫同瑜儿离开。
望着少爷的背影,唐明缓缓将护于头上的手放下,呆呆站立片刻,笑得无奈又心酸。
“副将啊。”他喃喃道,像是对唐季扬的回答:“可惜,少爷,我与你所在的,并非同一个战场。”
永远,都不会是同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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