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周敏离开后,祝珏当即返回竞选办公室。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个精美的扁纸盒。
做工考究的豆绿色羊绒套装静静地躺在纸盒中央,在室灯的照耀下,泛出温暖的色泽。祝珏将那套装取出,换上,走至落地镜前。
为她量身定做的衣服,依旧是那么合身,看着镜中的自己,祝珏恍惚间又想起了那天在武凌云的别墅里,自己也是这般站在镜前,耳畔是武凌云含笑的赞许声。
有时候,祝珏会想,如果自己没有组织抗议,一心一意地跟着武凌云打理工厂、对付何宝文,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她会逐渐在车间站稳脚跟,勤奋工作,升职加薪,成为山南阳的中层甚至上层管理人员,成为下一个刘媛,成为工人们交口相传的草根逆袭的小小传奇。然后呢?然后怎样呢?
在某种程度上,武凌云无疑是了解她的。可是这种了解,也只能像一套合体的衣服,到此为止了。她的那些痛苦,思考,挣扎,永远无法对她说出口,即使说出口,也无法被她所理解。祝珏被她身处的环境塑造着,而武凌云也一直被她所诞生的世界塑造着。这两个世界差距如此之大,似乎永远没有相交的可能。
因为同为女性,所以抱有被理解的期待。祝珏曾经也期待武凌云能体谅女工们的处境,主动终止协议,但最后遭到了拒绝。祝珏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就是在那一刻起,她放弃了对武凌云过于理想的期待。现实是复杂曲折、充满妥协和无奈的另一套规则,女性也是人性,无法免俗。她们人生的底色,注定属于两种独立的色调:热烈锐利的红色,以及平和坚定的绿色。
思及此,祝珏像是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一震。
“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如是喃喃着,随后立即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稍加思索,便在一片空白的文档中敲下了第一个字。
******
是日晚,电视台演播大厅。
距离开播还有两个小时,祝珏坐在化妆镜前,拿着节目流程单,正和节目助理一项项核实今晚的流程细节。发型师则站在她身后,不停摆弄着她的头发,手指时不时按在她的头皮上。
祝珏低头专注地和节目助理交流,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头上摆弄的力道似乎和刚才有所不同,一抬头,便看见镜子中一张略显疲色,但眼中隐含笑意的脸。
“你怎么来了?”祝珏眼睛一亮,讶异道,“不是说今晚裴氏有一个很重要的大会吗?”
“取消了”,沈慕照耸了耸肩,“裴翊临时通知身体抱恙,不能参加。她不来,反对我的那些董事们没有了冲锋陷阵的领头羊,便一个个当起了缩头乌龟,也都借故称不来了。”
“谁知道,拿回股权只是一个开始”,祝珏叹了口气,“要完全掌控裴氏,不知道还要进行多少明争暗斗。”
“再难斗,也比之前连董事会的门槛也摸不着要好”,沈慕照淡淡道,“那么难过的关头,我们都坚持下来了,摆平那些董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说话间,沈慕照已替祝珏做好了最后的发型整理。她放下手中的梳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满意地点点道,“做好了。”
一旁的发型师忍不住啧啧感叹道,“没想到,您居然还会做这个!这手法,简直和专业的发型师没差。”
“以前当实习生的时候,什么都做过”,沈慕照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说是小电视台的节目策划,其实连灯光、道具、订盒饭等等这样的杂事也要负责。发型师缺席了,硬着头皮也要顶上。多做了几次,居然也摸出了些门道,熟能生巧罢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祝珏却体味到她年少时脱离家族、独自打拼的那段时光的不容易,一缕掩藏在平和从容下的苦涩。她忽然理解了,为何沈慕照愿意在她和女工身陷囹圄时伸出援手,也理解了她为何会有制衡世家的抱负和愿望。
只有亲身体会过被权力倾轧的苦痛的人,才能共情那些正身处其中的人。
走到候场区,要穿过一段长长的走廊。道路尽头的冷灯斜斜照射进暗色的甬道,祝珏和沈慕照并肩行走着,光照的范围从她们的脚尖一点点向上蔓延。
“慕照,我忽然觉得,有些事情看似是偶然,其实是命中注定的。”
“哦?”沈慕照偏头看向祝珏,“怎么忽然有这样的感慨?”
“茫茫人海中,两个人的相遇,是偶然事件。但是两个相遇的人,会不会发展深刻的关系,会不会产生联结,却是在她们见面之间,便由她们的经历、思想、脾性决定了的。”祝珏一脸认真道,“我不是宿命论者,也不相信所谓既定命运的安排,但是,有时人与人的相接,就是这么充满奇妙,无法言喻。因此我总忍不住想,我们一定是命中注定,会成为并肩前行的伙伴。”
沈慕照眼神闪动,平静如湖泊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涟漪。她动了动嘴唇,附在祝珏耳边轻声道:
“我也时常感谢命运,让我遇见你。”
距离节目正式开始还有十五分钟。祝珏终于在候场区,看见了姗姗来迟的武延优、武凌云母女。
祝珏主动上前和武延优握手,意味深长道,“武女士,感谢您对我们合作的支持。”
“不客气”,武延优回握她的手,带着模板化的微笑道,“我也是为了武氏集团和凌云。”
一旁的武凌云上前,打量了一眼祝珏身上的穿着,“没想到,你今天居然把我送你的衣服穿来了。”
“感谢武总的赠礼。我思来想去,这套衣服穿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最合适不过。”祝珏说着,也打量起武凌云来,只见她穿了一身略显暗沉的酒红色套装,比她惯常穿的那种鲜明张扬的红色,看起来低调沉稳了不少。
节目即将开始,祝珏和武延优走上台来,一番谦让后,在位于中央的主持人两旁落座。沈慕照和武凌云则坐在演播厅正对面的观众席上,密切注视着场上的一举一动。
随着导播一声令下,录制开始。主持人娴熟地进行开场白:
“欢迎收看今晚的襄阳面对面。今天,我们十分有幸邀请到了当前州长大选最炙手可热的两位候选人,她们就是——祝珏女士和武延优女士!”
录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祝珏在场上对答流利,应对从容,沈慕照看着她,本有些紧张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她偏过头,看见身侧的武凌云正专注地看着武延优所在的方位,眼角眉梢里满是自豪。而场上的武延优,也会时不时趁着没有镜头拍摄的空隙,向武凌云投去轻轻一瞥。
武氏母女关系融洽,在襄州世家圈子里人尽皆知,沈慕照也多有耳闻。现在亲眼见到她们母女二人暗中互动的场景,她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沈矜,又想起那日裴翊指责她阻碍母亲追求事业的话,心下怔然,情不自禁道,“像你们这般一直如胶似漆的母女,真让人羡慕。”
“谁说我们一直如胶似漆的?”武凌云偏过头,有些好笑道,“昨天晚上,我们还为该穿什么礼服大吵了一架呢,只不过早上又和好了。”
提及母女话题,武凌云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子,“我和妈妈的感情确实很好,但也并非像外面传的那样好到一句架都没有吵过。母女哪有不吵架的呢?我们只不过顾念彼此的面子,从来不在其他人面前展现我们之间的矛盾,习惯私下解决罢了。外面的人因此总说我们母女关系好,我和妈妈都觉得很讶异,这难道不是普通母女之间相处的常态吗?”
看着武凌云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沈慕照清了清嗓子,便道:
“就我观察而言,你和武董的关系,放在全天下的母女里,算得上是最和谐的那一类了。我见过有些母女,她们彼此间关系之糟糕,简直令人无法相信她们是血脉相通的至亲之人:母亲向女儿发泄生活的不如意,极尽恶意地打压贬低;女儿心中充满怨恨,或者寻找机会逃离,或者在取得更高的地位后对母亲报以轻蔑和嘲笑,完成报复......”
“你说的这些,我也遇见过。”
出乎意料的,武凌云打断了她,一对锐利的眉眼像小刀似地直直投射过来,闪烁着犀利的光。
“但我并不会因为世界上存在其他糟糕的母女关系,就认为自己的很好,然后自我满足。在我看来,充满恶意、互相攻击的母女关系是一种病态,而不是母女之间本来的模样。”
她说着,移开目光,转而看向台上。
“这世上的大部分母女关系,因为这个父权社会的缘故,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病。一一种违背自然的病态,能在群体中广泛而持久地存在,身处其中的人却浑然不觉,初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却已经有许多例证证明这一点。从前,女性被排除在政坛的角斗场之外,人们对此习以为常,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经历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后,这种思想才被认为是**裸的歧视而遭到谴责。也许,现在被视作是通常的母女关系,在后世的人看来,可能也是一种‘落后时代’的表征之一,而现在被视作是和谐的母女关系,在她们看来也许就是正常母女之间的关系,再寻常不过。”
“我也有同感。现在人们对于母女关系的期待,还是偏低了。我一直都相信女儿和母亲的联结,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这两者应该是世上最容易产生亲密关系的一群人”,沈慕照颔首表示赞同,旋即蹙眉,面露迷茫道,“但是,最近和一个母亲年轻时的熟人的交谈,又让我反思,在母女关系上,我好像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在对她的回忆里,我一直过度神化了她对我的爱,把她的爱当作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瑕疵的一件事物。”
闻言,武凌云向她投去感兴趣的目光。沈慕照心中忽地涌出一股莫名的倾诉欲,便迎着那道目光,将自己与裴翊见面后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倾吐了出来:
“母亲去世后,我靠着回忆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来一遍又一遍地构建她对我的爱。尤其是在我离开裴氏、改姓自立门户的那段最累最苦的日子里,我几乎像疯了一般,一停下来就开始想她,翻来覆去地想。我想她夸奖我时露出的笑脸,想她把我揽在怀里时温暖安全的感觉,想她说我聪明、说爱我时嘴角牵动的模样。那些回忆,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给了我很大的勇气和支持。”
“但是”,沈慕照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在和一个母亲年轻时的熟人交谈后,我突然意识到,那些完全美好的回忆,并不是真实的反映。真实的情况是,我的存在,让她感到了痛苦。母亲用在我身上的时间,需要从她自己的时间中割舍出来,母亲所满足的我的需求,是她让渡了自己的需求。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博弈,在母女关系中依然成立。是我为了安抚自己,刻意忽略了母亲曾流露出的消极情绪,那些她曾对我产生负面情绪的瞬间。我出于私心,将她裁剪成一个写满伟大、无私和奉献的精神图腾,却无视了她作为一个人所当然具有的爱憎。”
身侧的武凌云沉默了下来。半晌,她缓缓开口道,“人的回忆自然是会有偏向性的,谁又能完全客观公正呢?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因此苛责自己。我和母亲有相处愉快的记忆,也有吵架的时候,但是吵架的内容很快就忘记了,美好的回忆却总能拿出品味咀嚼。也许这不是你的私心在作怪,这是我们本能的选择。至于你所说的那位母亲熟人......”
武凌云忽然笑了笑,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
“她对你母亲的回忆,或许也不是完全准确真实的。她只看到你母亲因你而生的痛苦,却看不到她因你而感到的快乐。她也有她的偏向,不是吗?”
沈慕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感觉似乎有一股热切的视线正投向她。而当她转过头,在暗沉沉的观众席上四处搜寻那股视线时,却又无法捕捉到那股视线的来源了。
与此同时,演播厅内刚刚结束了开场环节。按照节目流程,下一环节是每位嘉宾的单独演讲时间,每位嘉宾有十分钟时间来为自己的竞选做宣传。
祝珏先从主持人手中接过话筒,进行了发言,熟练且流利地阐述了一番自己的政治主张后,便将话筒递向武延优。
背对着录制镜头,她对武延优快速眨了两下眼睛。
按照事先约定,接下来,该是她发表退选声明的时候了。
武延优接收到祝珏发出的信号,从善如流地接过话筒。她慢慢站起身,走至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神情肃然。
“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我想宣布一件关于竞选的大事。”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立时集中到她身上。
祝珏端坐在嘉宾席上,双手不自觉地交握。眼角余光中,她远远地瞥见,观众席上地沈慕照也正紧盯着武延优,神情紧绷。
她们在全神贯注地等待,那个即将从武延优嘴下诞生的关键时刻。
然而,下一秒,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名字落入了她们的耳中。
“襄州市司司长,裴翊女士表示,她将坚定地支持我竞选州长,直到大选结束。”
武延优一字一句,声音昂扬,显然为获得裴翊这个大人物的竞选背书而激动不已。
“而她,今天也来到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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