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如注。
躺在雪地上的人气息微弱,一支箭不偏不倚当胸射穿。
意识逐渐模糊,冻僵的手摸索着身旁,血顺着刀梢流向刀柄,凝成褚褐。
他用尽全身力气握紧,视线落在远处的雁却山,眼眶湿润了。
定阳军副将力竭声嘶,终在雪堆后找到他们的主帅。
军医踉跄地跑上前,跪在他面前就要探鼻息。
他仿佛听到伤及根本,寒气侵体的话语,喉间腥气上涌,双目渐合。
“你怎么样?”
“说话!”
像有人将其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眼前不复冰天雪地,不复血肉淋漓。
取而代之的,是永颐堂的陈设和咽气的茶倌。
卫知颐被他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眼前的人明明已经恢复清醒,眼底为何愈见猩红,寒意更甚。
肩膀让顾明抓得生疼,卫知颐忍不住轻呼出声。
顾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连忙与人分开。
这里不是南阈关,他在做什么?
卫知颐面露愧色:“是我不好,你新伤未愈,我不该……”
她不该掉以轻心,起码斟酌过他的话再下定论。昨日之事本就是道警钟,永颐堂如今真的混入细作,此后隐患不可估量。
顾明神色复初,止住后面的话:“不知者无过。”
四支袖箭,两支正中茶倌双肋,剩下两支扎在门框。
他推开窗,对面戏楼的窗户紧闭,外街人来人往,哪里还有凶手的踪迹。
茶倌眦目欲裂,乌紫唇紧闭,身体扭成怪异的姿势。
卫知颐蹙眉,神情陡然一变,她蹲下身麻利的卸掉茶倌的下颚,拔了发簪从口中挑出一点东西。
手法之娴熟,身侧的人眸中一时闪过惊异。
“伤口不深,但他在牙槽藏药,难怪死的这么快。”她看着簪子说。
顾明语气淡然:“对了一半。”
卫知颐不解,投以询问的目光。
他捡起茶倌掉在地上的布,裹住箭拔出,而后赞许:“都能找到□□的地方了,真真小看了你。只不过,他死不是因为口中的药。”
“那是什么?”
“袖箭抹了毒。”顾明拿远些给她看,“他还没来得及咬事先备好的药,就被人杀了。”
卫知颐问:“你认得这毒?”
“在南阈见过。”他包好箭,回答她。
中这种毒的人会即刻昏迷,接着喉头发肿,命十有**救不回来。
假茶倌充其量就是个小喽啰,对主子死心塌地不说,甚至都准备自戕了,没想到对方根本不信任他,早早派人盯好这间屋子,事情败露后更是痛下杀手。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当务之急是找到当日逃脱的细作。
她深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永颐堂,不能成为谁的毒窝。
*
夜色将至,郡主府已然灯火通明。
卫知颐心不在焉的拿起一只玉镯,左右翻转。
她唤道:“枳兰。”
枳兰走近妆台,说:“小姐可要梳妆了?”
卫知颐握住枳兰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枳兰便连连后退,小心避开。
她意图这么明显吗?
“小姐,这是您的生辰。郡主为了今夜的席面,张罗好几天呢。”枳兰劝道,“现下说什么奴婢也不能放您离开这间屋子。”
没人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卫知颐心中落寞,不想再为难,纤手一指:“穿那件。”
“好。”枳兰喜笑颜开的为她更衣,还不忘絮叨,“听说有好多世家公子也会来贺喜,殿下说不定要为您相看夫婿呢。”
卫知颐扶额:“别说不定了,我娘就是打着生辰宴的旗号招上门女婿。”生辰一年就一回,照这苗头,也不期盼明年了。
谈生意她做得,谈婚论嫁真是难于上青天。
且不说她没有这个意思,人家要知道是来做赘婿的,能答应才怪。
她拿起胭脂,轻抹面中:“我不是要跑,今日外街举办花灯大会,我想去看看。”
“这样,我早看早回,什么都不会耽误。”
枳兰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半字不信的模样。
临近生辰宴,母亲勒令她不许出门,上至院墙下至狗洞都有家丁看护,四五天过去,外头消息她未得丁点。
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纷纷入座,一片热闹光景。
女使从外面进来,说:“殿下,顾将军还未至,此刻已经派人前去相迎了。”
顾将军,卫知颐暗忖,怎么一个个的都姓顾。
然而她想错了,顾将军本名顾渊,年逾古稀,是她母亲都要敬重的人。
顾渊看向她,蔼然道:“丫头,一别经年,还认不认得我这个老头子?”
卫知颐一时错愕,除了父亲,她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将军,还是此等德高望重的长辈。
郡主打圆场道:“颐儿那时太小了,记不住事。”
顾渊半信半疑,不死心:“秋千架呢,你唤我祖父,吵着闹着要一个秋千架,说是娘亲不给,隔三差五就到侯府耍玩。”
卫家长辈故去太早,父亲之上她一个都没见过,突然冒出个姓顾的祖父,卫知颐的脑子还在发懵。
“顾将军。”
“也罢,今后常来往,还怕不熟络。”顾渊没再坚持。
卫知颐困惑不了多久,自家娘亲又回归正题。
“老夫这个不成器的孙子,郡主从前也看着长大,才学不高,又是个犟性子。小半年前非逼着我回来,他自己倒好,日日在南阈吃沙子。”
郡主笑道:“忠君爱国本当如此,阿旻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
巧了,他叫顾明。
“镇南侯顾承旻。”郡主解释,“你俩小时候常在一处的。”
然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终成眷属,那都是画本子里写的,卫知颐失语。
少时,檐下的风铃发出一串声响。
“堂主叫我好找。”嗓音清润,像春日袭来的风。
她闻言抬头,对上一双凤眸,融了夜色,却比白日更亮。
熟悉的腔调提醒她,本该在永颐堂擦地的人,此刻出现在郡主府……
外的树上。
卫知颐生怕叫人看到,赶紧上前。
树上的人啧一声:“不是你说的试工五天,今日最后期限,活干了一天也不见人,我只好上赶着来了。堂主,失信于人可不好。”
竟忘了有这一茬,内庭都是宾客,她只好压着嗓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永颐堂,书房台历,郡主府生辰。”顾明提醒,“送完贺礼早些出来。”言罢翻身下树,再也看不见。
那就好,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卫知颐原本纠结该怎么解释,结果他以为自己是来送礼的。这样一来就好办了。
傻子,书房没有台历。
良久,暗处的人无声一笑。
*
酒过三巡,卫知颐实在是怕了那些优秀的提亲者,便寻个由头溜出来,顾明恰好还在原地。
看来不讨到永颐堂的工位,他决计不会罢休。她叹口气,后悔当日答应得太莽撞,本就死缠烂打的人,这下更不会放过她了。
路愈发亮堂,孩童喧闹着掠过身侧,手提花灯,她惊觉已至外街,灯会正盛。
眼下时辰还不算太晚,卫知颐有些心动。
“不去看看?”安静一路的人冷不丁开口,她才想起还有顾明这号人。
看就看,她从小就喜欢热闹地方,兔子灯小巧,海棠灯雅致,都叫人爱不释手。顾明问:“你喜欢花灯?”
这话问住她,喜欢吗?这些年送进郡主府的东西堆山积海,哪止小小花灯。卫知颐摇头:“与其说喜欢花灯,倒不如说我爱它这份寓意。”
她挑了两盏:“若只是一盏灯,便没什么可喜欢的。但人人都借它传思念之意,表哀悼之情,承载的东西一多,灯就不只是灯了。”
娘从来不提,可卫知颐清楚,她的生辰亦是爹的忌日。
幼时,郡主每年今日都会带她放灯,再后来,就不放了。
“朔京好几年不曾办会,今年重办,游人也格外多些。”她对顾明说,“不过打仗你当知道,早年……”
话语戛然而止,早年战事吃紧,国库空虚,多的钱尽数用在军队,大约今年局势向好,故朝廷特批灯会。
卫知颐回神,老板掂着点碎银,递过花灯。她紧走几步:“顾明,我有银子你替我付什么钱,几日工钱全在这上面了吧。”
他不以为意:“以前有人对我说,男女同行,岂有女子花钱的道理。”
他还有理了,卫知颐气不打一处来:“那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强人所难非君子之举。”上次是点心,这次是花灯,虽说假茶倌有他一份功劳,可也不用这样让她欠人情吧。
她正闷头寻空地,忽听镇南侯三个字,好奇心勾上来,忘了生气。说书摊子围着不少人,两人半天才挤出一席之地。
“道听途说不可信。”
卫知颐做噤声手势:“郡主府提过这个人,我没听到底细。”
顾明无奈,这种地方能出几句真话,还打听底细。
四周吵闹,卫知颐多少听去几分。老镇南侯与夫人为国捐躯,顾承旻十二岁离开侯府,入宫为太子伴读。
十五岁上自请出征,代其祖父顾渊驻守南阈关,至今七年。
说书人折扇一甩:“说时迟那时快,镇南侯提逐阳刀,反将那南阈蛮子右耳剜落,蛮子大败,侯爷气盖山河,以耳下酒。”
“嘶。”卫知颐扭头,“真的假的,他吃了?”
“我怎么知道,没有吧。”顾明皱眉,“你不生气了?”
“一码归一码,回去找你算账。”
众人突然拍手叫好,说书人讲到尾声:“镇南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乃我朝福将,天家亦视为福降。”
众人散去,顾明说:“夸大其词。”
“大家听的是个乐子,好人赢坏人输的乐子,就你知道真假。”卫知颐恨铁不成钢,“他是你说的主帅吧?那你来讲。”
“没什么可讲的,今日常胜都是昔日败绩的功劳,他屡败屡战,知耻后勇而已。”
到底是手下人了解,镇南侯既不是顾将军口中的冥顽,也不是说书人吹的神仙,中朔尚且能行的路,是他从尸山血海一步一步蹚出来的。
卫知颐不再言语,划开火柴,花灯冉冉升起,微亮的光在夜里忽隐忽现,却叫人看了心安。
她不只思忆父亲,也盼今夕安宁。
还剩一盏,她说:“你放吧,许个愿也好。”
顾明接过花灯若有所思。
“许了什么愿?”
“你看。”
夜空一众花灯,此刻宛若群星,底下是满眼希冀的人群,卫知颐恍悟,那也是历代将士的心愿。
愿此灯承明,恩光远被,得民生和泰,福祉绵长。
*
夜深,外街行人寥寥,偶传几声犬吠。
咿咿呀呀的戏腔在深处游荡,又似女子低声呢语。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打着梆子,抱怨春夜寒凉。
路过稀音楼,他忍不住回味白日听的一出戏,那嗓子只需亮上一回,便叫人心头难忘。
更夫哼着曲不由得入了迷,暗道戏楼余音绕梁果然不假。
走出几步,他惊觉不妥,大半夜的时辰。
更夫顿觉腿软,手上的家伙什险些拿不住。
少顷,顶楼雕窗微隙,伸出一只手。
顾明有话说:没有自卖自夸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放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