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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许多年前,李悟刚满十六。那年初,惠昭太子李宁病逝,皇帝大恸,大封众子,晋皇三子李恒为遂王,皇二子李恽为澧王,太子之位空悬,朝臣蠢蠢欲动。

围绕太子之位,母族显贵的遂王、深得帝宠的澧王针锋相对之时,李悟顶着个空无食禄的郡王衔,在北邙山餐风饮露。师父广宁真人是辞去天师之位不受的真修,生性淡泊,耐得住寒暑寂寞,而他日日随师父作早课,听其讲古,将山中采药人带来的药材一一收整,大略习些占卜、观星、棋画一类的杂道,自在逍遥。

修行有成,此后以道人之身行走四海,他原以为这就是余生,自认未曾想过要离开邙山。

一道圣旨惊破了假象,随着赐封旨意来的还有一名宦官,名叫王守澄,他职位低微,却为人大胆,悄声告诉他如今朝局暗涌,却也是机遇,不如趁此归京,否则,只怕以后都不再有被京中念起的机会。

斋堂的暗室里,布衣素服的李悟盯着那张高举的圣旨,久久不语,明黄的颜色几乎要灼伤眼睛。八岁之前的记忆深埋心底,自欺欺人,原来那座无比繁华、却也给他留下过深深梦魇的大明宫他从未忘记。

生在皇室,无权无势则豚狗不如。

乌黑笔墨写就“绛王”二字,绛,伪红也,他任由宫人服侍、穿上那件不太合身的蟒袍,束起簪发,跟着王守澄走出了上清宫。

离山之前,师父私下为他卜了一卦,直言此去多艰,二人恐再无相见之日,他长磕在地,泪流满面,冒大不韪着蟒袍对人行跪拜大礼。

他想,余生往后,不会再有人如此待他了。

很快,澧王因无母族,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遂王李恒晋为太子,生母郭氏封贵妃,统辖六宫。

李悟当年以歌姬之子记在郭贵妃名下,回了宫自然要拜见他。只出了崇明门,他一改当年仁弱之态,纵使背上新添了两道入肉鞭痕,亦面色寻常。

澧王在宫门外等他,皇帝特允赐下的明光铠,光泽夺目,他掀开兽面,大呼:“六弟,你可算归京了,往后我们可要常来往!”一掌拍在他伤处。

似撕裂之感传来,李悟以锦帕轻轻沾去冷汗,收进袖中,含笑点头:“自然。”

元和十一年,绛王李悟年满弱冠,赐金千两,司职礼部,兼长安胜业坊宅邸一座。

自前朝玄宗以后,诸皇子皇孙皆无权蚁居,兴宁坊“十王宅”本应是他的归宿,和许多面目不清的兄弟相比,有此殊荣,盖因澧王需要他效力。

贞元年间他自请离宫,为病重的皇祖祈福,在邙山已客居数载,回宫后,纵然占了皇子的名头,他对于皇帝早就该是个陌生人。

如今太子之位已尘埃落定,可纵观大唐,未有太子继位平静无波,无论是李恽还是其他皇子,时日都还长。

开元中,宁王宪宅居东北隅,因比邻玄宗兴庆宫,竟开凿兴庆池水引为池园,蓄奇珍异兽无数,成九曲池。府中布置美轮美奂,假山园林一应俱全,曾为广陵郡王、当今皇帝所有,如今赐予澧王作府。

皇权特许,一切忌讳都不再是问题。

澧王府邻街有一座空宅,因其规制逊色,又有珠玉在旁映照显得黯然失色,已空置许久。

这就是澧王为他开口求来的宅邸了。

当夜,适逢新春,澧王李恽于府中设宴,胜业坊主道上车水马龙,朝中三品以下官员皆来礼到贺。一街之隔,绛王府张灯挂彩迎客,而寥寥宾客上门。

“王爷,新入府的仆役已安排妥当。”

书房的烛火晃了晃,他在桌后淡淡应一声,合起方才读的《南华经》收入袖中,便欲离去。

“王爷可是要往前院?不如换身衣物。”

问话的老仆往内挪了两步,显然只要一声令下,便安排婢女。

这新来的管事还不知是谁家老奴。李悟闻言,只回身反问道:“本王为何要去?”

他极年轻,罩一身浅青色道袍,站在半拢的门扉旁,露出一双过分平静的眼,莫名叫人有些发憷。

王府管事大吃了一惊:“王爷恕罪,只是,前院人虽不多…”

“六部主事以上,可有来人?”

“未、未有”

“太常鸿胪少府三寺五品以上可有来人?”

“未有。”

“本王的几位皇兄可有到贺?”

“未曾....”

“京兆尹治下可有官员前来?”

“未...噢,噢,这倒是有一名。”

似乎意料之外,李悟沉默片刻。

“好,可就算如此,本王提及的如此多本该来之人都未来,本王又何须到场?”

说完,他不理会喏喏告罪的管事,提步便往后园走去。

此时月至中天,然垂花门外并无丝毫月光,盖因堂下长长红绸以八角宫灯连起,灯内的烛火透过纸面,明晃晃将稀薄的月色抢夺。

李悟遣人撤了这明烛和红绸,一路穿过抄手游廊,终于远离嘈杂和喜庆的节氛。

赐府开府依例都应宴客谢恩,而朝臣为避嫌,也多是遣人到贺,他不是非要满堂高座,但此处与彼处、来与不来之间,皇子的地位差距显现分明。

寻到一处避雨亭,他坐下来。

绛王府邸虽不及澧王华贵,却有个清幽的园子,几柱太湖石叠交出假山,杂植青竹,此刻月光撤影,竹映庭前,风雅十分。

可就算身处静园,一条街外澧王府门前盛况依然像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隐约听到各部官员的奉承声。

父皇喜爱,武力过人,又领实职,澧王李恽得天钟爱,风头远胜太子。而他..昔年是郭氏随口要去的贱奴,如今看来、竟仍旧是个添头。

守在亭外的婢女按吩咐拿来玉箫,他尝试吹曲,然而昔日在山中可流畅成曲的《秋风沐雪》,而今竟磕磕绊绊,意境全无。

李悟摆了摆手。

“退下。”

“是。”

不过片刻,园中只剩一人。他将经书放了,抚摩萧孔,任种种杂念在胸中翻滚不休。

也许是今夜月光太冷,李悟恍惚想起自己据说是京中容色第一的生母,想起他最先起名为寮,而悟是师父给的名字。

回到长安已有四年,习惯了宫阙殿宇、锦衣玉食,习惯了仆从侍婢,习惯了和心中漠然以对的二哥称兄道弟、笑脸相迎,习惯了住在和整座上清宫一样大的地方。

然而在今天,二府的差距令意他识到,这些高官厚禄和精致府邸,原都是他人施舍才有的东西。

不应是这样的。

他望着手中玉箫,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这么说。

夜深了,幼嫩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如水的月色亦稍有暗淡,李悟抛开思绪,重新横萧而立,正待吹响,却敏锐地发觉有脚步声靠近。

步子虽轻但沉稳,不似府中仆役。他悄然隐入亭后,看向来处。

那是怎样一个人啊...此后他曾数次记起这一晚,只因初次见面,已觉得如狂风催折,将他本就波澜渐起的心境搅得全都乱了。

她走向亭子的时间那样漫长,先是绕出垂花门,满园寂静,独有火苗在手中提着的灯笼跃动,软红的锦缎上映出薄薄一层暖意。而她踩着石径,踌躇着,好奇着,带着那束跃动的火光走向他。

李悟从未在皇宫大内见到过这样的一张脸,眉毛长而上扬,眼神柔和却明亮,嘴唇虽因年少持重而抿紧,却忍不住从微弯的嘴角中透出几许欣喜。

走近了,方才看清她眼帘之上两道弯钩,灯笼时走时晃,阴影在其上不断流变,浅浅陷下去,如同两枚神秘的、有魔力的小小漩涡。

令狐喜发现了亭后的人,提灯站定,问道。

“可是王爷府上的道长?”

他一身鹤氅羽织,内罩道袍,石桌上又放着一本《南华经》,想来她不知情,误以为他是来府上作法祈福的道士。

李悟踏出去,站在亭阶上,身量便高出许多,她需抬头说话,衣饰更一览无遗。他见她身上红衣样式,又瞥见腰间挂着官媒小印,便知是今夜那名京兆尹治下唯一来人。

直到这阵打量让她有些局促,提着的灯笼也稍稍放低,他才走近,不紧不慢露出一个笑容:“是,我乃上清宫座下,并非此间之人。”

“实在太...咳咳”

她顷刻便欣欣出声,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稳重,于是握拳虚抵唇边,掩饰道。

“实在幸事,道长可否为我指路?此处府邸甚大,九曲回肠,某经婢女引来,无意因赏景与她走散,欲往前院寻路,不知为何却越走越暗。”

说罢,她还苦恼地看了看手里的灯笼。

李悟见那灯芯已不足照得太远,不知怎的心里一动:“不若我为公子带路可好?”

“如此...!咳咳”

“如此甚好,多谢道长了。”

她向他道过谢后,还小小作了个揖,直起身来,双眼亮晶晶的。

他几乎想要伸出手摸摸那双眼睛。

收起玉箫,李悟将心底怪异的冲动按捺下去。

“走罢。”

“某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喜字,未知道长名姓?”

“心吾。”

“原来是心吾道长,道长如此年轻便可来王府作法事,想来修为十分高超。”

他见这双眸闪闪的“小公子”如此话多,不由挑眉,但她声音清脆,言谈有礼,加之始终恭谨跟在身后三步以外,却也并不觉烦。

他扬眉答道:“修为尚浅,只是跟从师父道法精深,多得京中抬爱。 ”

一路穿过游廊,过了影壁,此时风动云摇,天幕忽然生出月晕,淡淡的银环绕在月亮周身,神异又美丽。

因是修道者,他自小观星,并不好奇,但见这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官媒频频抬头,又勉力跟上的模样,还是停下脚步。

“心吾道长...”

她唤了一声,犹豫片刻——

李悟主动出言道:“公子留步稍稍,我见这景象甚是奇特,不妨一观。”

他冲她微笑,果真看见她欢欣鼓舞的模样。

说不清究竟为什么,然而那一晚说不清的事太多了,李悟告诉自己,原因不要去寻了,只是下意识想抛开愁绪,愿与这友善的、叽叽喳喳的来客在月色中走得再久些。

待送到前院附近,已是深夜,月晕消逝,冷风侵染衣袍。

官服单薄,她虽腰背挺直,但肩胛亦隐隐绷紧,他注意到,眼神一闪,终究没有说什么。

“令狐公子,你我便在此别过如何,我还要回后园去。”

“咦?那...也好。”

她见前院已人声寂寥,不由皱眉忧心起来。

李悟看出她在忧心,温声安慰道:“王爷今夜不去赴宴,也未限宾客来去时辰,你可放心。”

“多谢道长。”

她又是拱手一礼。

“未知道长在哪里修行?某得空也好登门拜谢。”

“不必,我与师父云游而来,不曾在长安挂单,待为几家贵人作了法事,便要离去。”

令狐喜抬头,隐有失望之色。李悟虽亦觉不舍,话出口,一时却不好再收回。

“公子有心了,小道在此多谢公子美意。”

最后,他只得这么说。

于是她点头,再三作别,转身朝前院走去。

他本想目送她离开,但随即便有仆役端了剩余饭菜经过,外客因面生不识得他,但新买的仆役无论如何是认识的,他不欲被叫破身份,只得迅速隐入黑暗中。

令狐喜慢慢走到前院门扉处,回头似是想寻些什么,手中灯笼已灭了,隔得遥远,他望不清楚她神情,只依稀见到她叹了一口气,肩膀跟着略垮下来。

他的心跟着收紧。

李悟,本名李寮,唐宪宗李纯第六子,母懿安皇后郭氏,唐穆宗同母弟。

根据穆宗与李悟出生时间来看,不像是亲子,野史记载,李悟为记名养子,本文采用此说法。

史载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李悟册封文安郡王。唐宪宗即位后,进封绛王。

本文改为元和九年,也即814年册封绛王。

宝历二年(826年),唐敬宗李湛遇弑后,绛王李悟代理监国,为枢密使王守澄、护军中尉梁守谦所害,终年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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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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