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当时，城东当铺老板李有才家有大喜事。
定北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大帮子平头百姓乌乌泱泱地往东行进。按道理，李有才家的这门喜事算不上光彩，因为这结婚的不是正值壮年富甲一方的商人李有才，而是他那土埋半截吊着最后一口气不知何时归西的老父亲，虽然旧王朝已经覆灭了十几年，移风易俗的工作使人们的思想观念越加开放，但中华上下传承了几千年的伦理纲常仍旧深层次地束缚着人们的思想，影响着人们的行为，就目前来看，老夫少妻的例子放出来算不上光彩，更何况——
“听说李家老爷子娶了个男人？”
“可不是嘛，咱可没听说过还有这档子事儿，就是万岁爷还在的时候，也没听说过哪家公子王爷的敢大张旗鼓如此行事，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
“那你是没听说，这男妻也大有来头。”
“可是前朝惇亲王家的儿子？果然传言非虚啊。”
前朝金尊玉贵的王爷之子如今也要下嫁给阶级底层的商人为男妻，放在十年前，谁敢说谁敢想，如今还真就轻飘飘的实现了，当真是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混迹在人群中的街坊邻居说得火热，但脚下步伐不停，甚至虎虎生风。李有才是个精明人，知道自己家的喜事儿在背后不一定怎么落人口舌，为了让事情办得热闹，也让他爹心里舒坦些，干脆放出消息，所有酒席全部免费，不要街坊邻居一分礼钱，甚至只要是出席他父亲婚宴的，每人发五两白银当作来回路费。
李有才散财童子似的做法顺理成章地引发了与定北街东南西北交叉互通四条路段的交通堵塞，自定北茶楼的最高处俯瞰，场面未必不比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壮观。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三十万大军有组织有纪律排列整齐肃穆有势，而乡里乡亲们你挨着我我挤着你，还有爱看热闹的娃都举到了脑瓜顶，想一睹男妻芳容。
接近吉时，媒婆喜气洋洋地挥着手帕站在门口开始吆喝，手帕上的浓香在空气中挥发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熏得人迷迷糊糊只看得到一个深紫色的圆茄子走来走去，指挥李家的下人干这干那，不是一般的上心，合该是喜宴的热闹程度与她的搭桥报酬成正比。
李家房内。
柳如絮坐在梳妆台前，听着外面响起阵阵欢快的鞭炮声和小厮们招呼宾客的动静，不由得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可右手刚横在眼前比划了没两下，手里的眉笔就被他扔在桌上，这劳什玩意儿他只小时在府中见过父亲的姨娘们用过，分上好多种类，高低贵贱各有不同，桌子上扔的这个质量成色也算上乘，若是喜爱之人得去拿来收藏也不纳罕，可惜偏偏是拿来给他。
柳园伺候着柳如絮披上嫁衣，为他整理衣襟上的褶皱，将繁复的花样图案展示在外面，柳如絮就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他摆弄，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低垂着眼睫看不清楚眼中的情绪，跟了他这么多年，柳如絮又待他极为亲厚，他眼看着曾经众星拱月备受赞叹的主子随着王府的衰败，因着老王爷的不争气落到如今田地，便忍不住地心疼，看吧，他家世子被磋磨成什么样子，脸上笑模样都没有，不知心里还要怎么郁结难过。
柳园思来想去，干巴巴地安慰：“世子宁折不弯，咱们才不屑于鼓捣那些女儿家的玩意呢。”
谁不知道那李家老头子揣的什么心思，明知他们世子貌美，却还要送来那些东西想要折辱世子。
柳如絮抬起眼皮，还困倦着，黑亮的眸子蒙着一层看不清人的水雾，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柳园，“什么宁折不弯？若真的宁折不弯你我还会在这梳妆打扮？”
“那您方才……”
柳园指的是那眉笔。
柳如絮大手一挥抖了抖喜服的宽大袖子，随口回答：“我不会用啊，少给你家世子脸上贴金了。”
那眉笔看上去就价值不菲，至少也要79块大洋，以他如今的身价和不够努力的性子，猴年马月才能堪堪得到使用资格。
“我交代给你的话都记住了？”喜婆婆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柳如絮隔着一层红纱小声吩咐柳园，“我这里有人照顾，你只管离开等我。”
礼乐吹吹打打，喜轿自李家偏门出绕了李宅大半圈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却吸引了不少凑热闹的父老乡亲，等到了正门落轿的时候，原本缀在后面的观礼人群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使得柳如絮半分下脚之地也无。
北城日报新上班的小记者也混迹其中，他前不久刚从学堂出来，满腔雄心壮志怀揣伟大抱负，力求成为全北城最负盛名的时事记者，只可惜凡事要从基层做起，发家不在一朝一夕，国家还未统一，南北战事频发，时局变化多端，针砭时弊的工作暂且落不到他初出茅庐的学生身上，几番周折，他来到了李家，打算挖点惇亲王世子的花边小料写写。
真的不是他本人喜欢八卦，你问他脖子上挂的相机是做什么的？读书人的事，岂是能随便说给你听的？
小记者赵凯平素热爱八卦，在学堂就总翘课东奔西跑打听这个打听那个，赶不上放饭更是常有的事儿，加上运动量大，小身板跟什么似的弱不禁风，没几下子就被挤到后边，哐当一声撞在了轿子前沿的木板上。
腰眼的位置一阵剧痛，赵凯冷汗直冒，眼前冒着金星，不敢大口呼吸，右手牢牢地扶在轿辇之上缓劲儿，痛感淹没吞噬他其余所有感官，以至于没能注意到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指从帘子中伸出来，悄悄地戳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好意思”，柳如絮见赵凯没有反应，只好把帘子掀开大一点，顶着那块红布把脑袋伸出去吸引赵凯的注意力，要说红色是最吸引人的颜色呢，赵凯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瞬间转化为惊恐，一个后撤步窜回了人群当中，为柳如絮让出了下轿的路。
赵凯听到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前朝世子在迷蒙的喜帕之下笑了，早就听说惇亲王世子名冠京城，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文章，曾在白鹤塔下设宴比赋，凭借一首白鹤赋艳压众人，一举夺魁，白鹤塔也因此闻名。但亲眼见到这位世子的读书人却称世子教人记住的不止满溢的才华，更有天人之资。从此之后，惇亲王世子美得不分雌雄，不可方物，明艳动人，倾国倾城的说法甚嚣尘上。
原先他只当是那位世子炒作的噱头，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得以窥见那位世子的三四分明艳容貌然后感慨一句所言非虚。
“多谢。”柳如絮擦过赵凯肩膀时小声道谢。
赵凯张着嘴巴目送柳如絮踏火盆，在喜婆的搀扶下迈过李家的门槛，走向年迈的新郎官，成为新时代下第一位惹人争议的男妻，才貌双全的贵人从此在普通商户的后宅逐渐暗淡，不日又要为即将驾鹤西归的夫君守寡，再一次成为北城百姓口中的谈资笑柄。
他感到疑惑，难道这位光风霁月，饱读诗书的世子真的甘心吗？
李老头穿着大红色喜服端坐上方，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坐在椅子上的时间过长，想着今天迎娶貌美动人的惇亲王世子，李老头兴奋得只睡了一个半时辰，起早便安排丫鬟给他的座位上铺满了舒适温暖的兔毛坐垫，将他干柴似的老屁股包裹得密不透风，可即便如此，等到柳如絮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李老头已经咳了快有上千次了，声声涉及肺腑，好悬没给腔子一并吐出来的阵势。
饶是这样，李老头浑浊泛黄的眼球依旧死死地黏在柳如絮的身上上下打量，从青葱的手指到摇曳的腰肢反复流连，若是有还在学习国语的小孩子只要看一眼就能学会**熏心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李有才是个大孝子，对他爹的身体状况门清着，原本和喜婆商量着能不能省了他爹拜来拜去的繁文缛节，老头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呼哧带喘的到也好说，要是一口气喘不上来那就成了另外一个故事了。
钱到位什么都好说，喜婆笑嘻嘻地收下李有才递来的砖头一般厚重的红包头还没点，老头子就吭哧吭哧地站了起来，与柳如絮并肩而立，“岂有让妻子独自拜堂的道理？”
此举算是表明了对柳如絮的重视程度，李老头看向身旁之人，却没得到半分回应。
柳如絮觉得老头子忒能整景儿，他弯上几次腰齐了咔擦的，那点仪式程序说走完就走完，老头子非得带病上阵除了拖后腿起到一个毫无用处的作用就毫无用处，柳园还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他，还是越早结束越好。
一阵香风扑来，李老头朝思暮想的小手落在了自己枯槁粗糙的一层皮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好悬没把他的魂儿给勾了去，“老爷，我自己来快点，还能早点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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