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阵北风卷起萚叶,凛冽梅香浸肺而过。
耳畔呼呼的风声有瞬刻休止,暗香疏影间,张清若仿佛看到了四年前那个与现在别无二致的身影——
嘉平之际,岁暮天寒。
各户人家齐聚一堂,欢声笑语漏出牗窗。
街道上行人寥寥,嫣红的斗篷在粉妆玉砌下格外惹眼,鳞次栉比的住宅间,少女瞅准一处,将腿搭在树枝上。双臂环抱树枝,大臂居于树干上侧。
突然,她蓦地后甩另一条悬空的腿,大臂使力,身体翻转,惯性便将她带上了树。
少女伸手一够,扯过纸鸢扔下树。
她搓了搓半埋在斗篷下的脸,又将手掌摊开合成碗状往里哈气。朦朦胧胧的雾气在空中缭绕,女子明眸皓齿,鼻尖还微微带红,面颊白里透粉,润如青云。
她一手撑住树干,半蹲起来,不经意间余光一瞟——旁边是一座很大的院子。
她认得这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手扶住就顺着树枝熟练地爬上了院墙,拂开稀疏枝叶——
院墙之中,一树寒梅,含葩未吐,霜枝不折,迎风斗雪。
蕊红之下,一男子正襟危坐,笔端间行云流水。
张清若趴在墙头,盯着那人一时失神。
感受到别样的目光,宋凌白停笔,头也不抬:“再这般,就叫管家打你下去了。”
张清若一听,摆了摆头,道:“我也没有打扰你,我就看看。”
宋凌白的语气依旧冷冷的,就像被霜雪压着般,问:“看什么?”
“你呀。”
“……”宋凌白深深吐出一口气,“你究竟是何人?家又在何方?我让管家带你回去。”
“以后不要再来了。”
“唔……”张清若皱着眉思索,片刻后才回道:“若若。”
似乎是怕刚才那句太小声,那人听不到,她趴在墙头上又重复了一遍:“我叫若若。”
“……”
她歪了歪头:“人生来就有相貌,相貌就是给人记住的,你怎么还不给看呢?”
“内墙是你家的,外墙是大家的,我也没越界。”
“我不听你的话。”
“……”宋凌白提笔,无奈道,“随你。”
……
簌簌生风,珠帘卷香。
那个神色淡然的男子与眼前温润如玉的宋凌白重叠到一起,光影流转,一阵明灭。
宋凌白莞尔一笑,静静看着她,没有言语。
张清若似梦初觉,倒纳闷了:“哎?”
台下的叶天希看着这两人,耳朵红得欲滴血样,似乎是气的。
草包大小姐跟文坛第一人,这个组合怎么看怎么怪,她终是沉不住了,几乎攥着拳头起身:“左相大人!张妹妹满口胡话,让大人见笑了。”
“……不过,左相也不必如此迁就着她。”她余光一瞥张清若,神情难掩不屑:“张妹妹是个识大体的人,既然能一副坦然的模样扬扬上场,想必也是做好了愿赌服输的准备,不会接受不了指责的……”
她压低了眉眼,扭头看向张清若,几个字仿佛从齿间蹦出:“对吗,张、妹、妹?”
张清若听了这番话可不乐意,她放下交叠的双手,转了个侧脸过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我对诗又不是——”
“现下同我对诗的是你?”
张清若猛地将头偏过去,宋凌白冷冷地看了叶天希一眼,眼里早没了那几分笑意。
变故如此之快,叶天希被那眼神看得发毛,当即就如迎头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再度开口,语气竟然有些哆哆嗦嗦的不利索:“我……”
叶天希吓得连整日挂在嘴边显得她谦逊有礼的“民女”都不说了,而注意到四周投来的或疑或嘲的目光,她整个脸色变了又变,美轮美奂,好不精彩。
张清若看了看宋凌白,又看了看叶天希,看了看叶天希,又看了看宋凌白,在心底暗自腹诽:
“嘶——什么情况?”
“刚刚……宋凌白是不是生气了?”
“他生气干啥?”
“……”
转眼,叶天希已经慌忙跪下了,她的额间渗出细细冷汗,几缕鬓发黏在额头两侧,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我心犹怜:“左相大人……民、民女失言了,还望左相大人恕罪……”
薛丹棱淡淡看了叶天希一眼,将脸微微侧开。
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左相大人,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从容不迫地回到上座,默默端起了茶盏。
只见,他一手拖住茶盏,一手捏住杯盖,轻轻将茶沫拂去。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一时之间,竟也不开口。
场面一度异常尴尬,叶天希就这么一人跪着,没有人叫她起来,也没有人有资格叫她起来,除了皇上和左相。
叶天希自问从未如此丢脸过,此刻的难堪简直是令她无地自容,整个人羞愤得面红耳赤,眼泪跟着在眼眶里百转千回,好不委屈。
看戏的皇上,冷漠的左相,围观的群众以及满脸“看什么不关我的事”的张清若。
叶天希深深吐出一口气,抱着一丝侥幸抬起头,梨花带雨般的神情看向了张清若。
“!!!”
张清若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几乎就在眨眼间,她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叶天希面前,顾不上提裙就半蹲下来,一脸心疼地用自己的双手包住她的。
叶天希瞬间瞳孔一缩,瞪大了双眼:“???”
张清若不理不睬,自顾自装出一副情凄意切的样子,声音都放柔了,道:“左相大人别和叶表姐计较了,她不是有意的。”
宋凌白对她的行径显然已经麻木了,此刻头也不抬,淡定地嘬了一口茶。
张清若眼见他不作回应,便立马转过脑袋,对着双眼通红似是强忍着什么的叶天希安慰道:“没事,表姐,我和你一起跪!”
叶天希的双手被张清若深深钳制住,她那尖利的指甲掐进肉里,疼得她眼泛泪花。
她忍着没在御前叫出来,只得咬了咬牙,恨恨道:“松手!”
“不——松——”
张清若低声回应:“四年前被你掐的你得还我。”
叶天希疼得几欲哭喊,张清若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样子,善意提醒道:“我劝你最好别叫,反正若是御前失仪了,大不了一起死。”
叶天希猛地抬头,狠狠瞪了一眼张清若。
“……”
咳咳——
宋凌白似是被茶呛到了,淡咳两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静。
“罢了。”
尉迟宸扫了那两女子一眼,终于开口:“都入座吧。”
话音刚落,张清若反应极快,一下子松开了手,磕头、谢恩、起身,一气呵成。随后,还不忘向叶天希伸出手,笑眯眯道:“起来呀,表姐?”
叶天希眼尾湿漉漉一片,牙都要咬碎了,强忍着谢了恩后,自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应道:“不用了,多谢表、妹、好意。”
继而,扭头就走,没再分给张清若一个多余的眼神。
*
城门口,马车悠悠停了。
小明掀起车帘,张清若便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懒腰,颇为不满地道:“这么久,坐得我屁股都麻了。”
张一刀一记眼刀,眉目看似凶悍:“你是大家闺秀,在外头不要随便说这些词!”
张清若点了点头,胡乱应道:“嗯嗯好的,坐得我腚非痛非痒,皮肉不仁。”
“嘿!你——”
其实类似的话张一刀已经告诫过她很多次了,只不过每次张清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口应和,下次还犯。
正如此刻,她耷拉着耳朵,恹恹的,说:“……好啦,我不说了。”
张一刀看了看那几乎快摊成一滩泥的女子,心里深知她是什么脾性,于是甩了甩袖子。
眼见张清若靠着背,似乎快睡着了,张一刀沉思片刻,又道:“爹知道你讨厌你舅舅那一家子,但好歹也收敛点,那叶天希——人家毕竟还是你表姐。”
张清若从泥中伸出一根手,摆了摆,示意此事不必多言。
她其实也不明白,叶天希跟自己都是炮灰,有什么好争的,若不是她闯进了左相的轿子侥幸活了下来,她还能比她好活几十年,都这样了还不满足,成天寻思啥呢?
张一刀“哼”一声背过身去,张清若也不再深想。
她从泥滩里化出人形,张开双手向前一扑,抱住张一刀的左手臂,摇了摇,撒娇道:“行啦阿爹,不气不气,我最喜欢阿爹了~”
张一刀:“……”
与此同时,张明瑾正好走出城门。
张清若向外张望,一眼就见他低着头,眉头好似紧锁着,似乎在想事情。
张明瑾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他的腿很长,一步能跨张清若两小步的距离。
高高束起的马尾洋洋洒洒地飘在身后,衣摆翻飞,玄黑流淌,当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风流倜傥正当时。
张清若立刻撒开双手,跳下马车,落地时才想起来回头对着张一刀说:“爹,弟弟出来了。”
宴会上时张一刀该说的想说的都已经跟张明瑾说的差不多了,此刻只徐徐点了下头,阖眸假寐。
张清若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两边唇角都半高扬起,她边挥手边极其自然地走到张明瑾面前,熟络开口:“爹在马车上等你呢,问你怎么了。你刚刚干嘛去了,皇上找你吗?”
张明瑾不知怎的,像是有些讶异,隔了会儿才回:“……嗯,说了一些军营那边的事。”
张清若笑意盈盈,冲着张明瑾呲牙傻乐。
“……”张明瑾似是想开口,但甫一接触到这样的视线就顿住了。
半晌,“哼”的一声,张明瑾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自上而下俯看张清若。
他眼底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点,黑漆漆的眼珠仿佛要把张清若整个人洞穿。
“……”张清若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她有些羞愧地捂着脸:“我长得挺路人的,别看了。改天姐姐带你看遍这皇城八美,你挑一个,姐姐可以帮你追。”
张明瑾脸色一僵,撇过头去,语气略显生硬:“……管好你自己。”
张清若眼睛一亮,显然又曲解了张明瑾的话意,“管”就是“管理”,“管理”就是“料理”,“料理”就是“照料”,“照料”不就是“照顾”!
“姐姐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
张清若雪亮的眸子转了转,露出几分狡黠的笑意:“姐姐就是缺点桃花……”
张明瑾在刘海的阴影下翻了个白眼,说:“你少祸害人家,哪朵桃花愿意受你摧残?”
张清若一听,眨巴两下眼睛,转瞬泪眼汪汪的就像蒙了一层水雾,可怜巴巴状:“你很讨厌我?”
“……”张明瑾本着“关爱智障”的理念,摇了摇头:“别演了,臆想症治好了再考虑终身大事吧。”
“……”
张清若听得太阳穴隐隐抽动,拳头紧握——这人,真的好铁!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张明瑾拍了拍马儿的脑袋,拉住缰绳轻松翻身上马,一身墨色掩不住的恣意潇洒,真真有种“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感觉。
少年英气十足,剑眉星目,唇边噙着的一抹笑在骄阳下格外惹眼。
说话确实是不太中听,但是这脸倒是中看啊!
张清若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被帅到了。
她的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便抢先一步走到了张明瑾面前,半个身子拦着马儿:“弟弟,我可以骑马吗?”
张明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既冰冷又孤傲,非常冷酷无情地回了她三个字:“坐、马、车。”
张清若一听这话,立刻便如霜打茄子般颓废。
张明瑾瞧着,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说:“别演了,”他挑了挑眉,“爹不在边上就别装姐弟情深了吧,你不累我累。”
“?”
他说罢,并没有给张清若思考和回复的时间,一阵烟尘应声而起,张明瑾已策马离去了。
“……”
张清若望着那一骑,吃了一嘴的尘土。
她呸呸两声,吐出满嘴尘土,心底将张明瑾方才说过的话反复咀嚼。
“什么意思,弟弟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原主以前跟他关系不好吗?”
“不不不,应该不只是不好,看他那样子……”
张清若猛地抬头,望着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前方,左手成掌,右手握拳,一锤定音:“原主和她弟有大矛盾啊!”
张清若拧着眉,有些焦躁地挠了挠头,心道:“原主怎么回事,有这么帅的弟弟都不和他搞好关系?”
“我要是天天对着那张脸,我都不忍心凶他一句。”
这样想着,张清若哀叹连连,瘪着嘴摇了摇头,重新一跃跳上了马车。
“……”
张一刀貌似听到了什么,扭头对张清若说:“我听着怎么有人在叫你?”
张清若“啊”的一声,认命般探出脑袋,这一看,原来是陈令棋。
好在陈令棋也是个直白人儿,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张清若,我怕你忘了,跟你说一声。明日就是八公主的生辰,可别忘了入宫呀。”
似乎是生怕张清若忘了,她还特意补充一句:“今年可是八公主及笄啊,千万别忘。”
“……”张清若听罢,苦着个脸,一副非常不情愿的样子,道:“能不能不去啊,就说我病了。”
陈令棋早知道会有这出,她摊摊手,说:“不行呀,你必须去。这是八公主亲口说的,你也知道八公主那骄纵的性子嘛!”
一说起这八公主,张清若就非常之不能理解:“我跟她又不熟,她处处为难我。最后还要像个小学生一样哭着向她皇帝哥哥告状。”
张清若边说边摇头,啧啧叹道:“这傻孩子。”
陈令棋张了张嘴,本还想说些什么,张清若却摆了摆手,无奈道:“行了知道了,我会去的。”
她刚将车帘放下,张一刀便睁开了疲惫的双眼。
他布着几条红血丝的眼珠在张清若身上逡巡,酝酿了好久,才斟酌着措辞开口:“清清啊……爹求你,明日八公主及笄,你别欺负她了。”
“这、这八公主性子虽骄纵,但心肠总归是不坏的。”
张清若听着,眼睛都瞪大了,她有些气恼地咬手指:“她老找我事儿,爹你又不是看不见。哪里心肠不坏了?她经常语言攻击我,对我脆弱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张一刀貌似有些痛心疾首,恨不能捶胸顿足样:“人家语言攻击你,你也不能用拳头攻击回去啊!”
“你自己说说,公主被你弄哭多少回了,老夫每见到皇上和睿王爷都觉得对不住他们啊。”
张一刀“哎”的一声,尾调拉得极长:“八公主也真是……被你欺负那么多回,还不长记性,还敢叫你!”
张清若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哎呀爹,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张一刀抱着手:“那说什么?”
“嘿嘿,”张清若挂上跟张明瑾讲话时如出一辙的狡黠笑容,话锋一转,“有一说一,我很想谈恋爱。”
张清若早已经成年了,而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规定的年满十八周岁并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可以独立进行民事活动的真正的成年人。
试问哪个正经成年人会和一个马上满十五岁的小女孩天天计较来,计较去。
遵循自己的生活节奏才是重中之重!
说起谈恋爱,张清若眼睛都亮了几分,神采奕奕的:“你能明白吗爹?不是嫁人,就是嫁人前的深入交流。”
张一刀一脸黑线,掩面长叹:“造孽啊,你还想谈恋爱,你弹棉花去吧你!”
“……”张清若瘪着嘴梭回自己座位。
“哎!谁吃得消你啊?”
“爹愁啊,以后该给你找个怎样的人家啊……”
“……”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后张一刀倒还真认真想起来了:“喜欢你这一条就不期盼了,最后想想,只要能给你一口饭吃、一口水喝就行了。”
张清若:“?”
张一刀越说越痛心,半晌,扶额道:“你在外头这名声两极化严重啊……等第一轮选秀过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提亲呐。”
张清若叉着手,反问:“你又知道我会落选喽?”
“废话!”
张一刀看她跟看傻子似的:“人家皇上能瞧得上你么?!一天天整的自己是个仙女,人见人爱似的,你也不瞧瞧你那傻缺样儿。”
“咋那么让人糟心捏?”
张清若:“……”
话毕,张一刀倒自己给自己气着了,干脆“哼”的一声,闭目养神。
张清若吸了吸鼻子:“爹,跟我待久了,你东北味儿咋比我还重哦。”
张一刀撅着嘴半扭过头,两耳一背,假装没听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