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蔚谷里本来有一百多号人,可热闹了。有爱喝酒所以鼻头总是红红的司徒爷爷,他喜欢黑风婆婆、但黑风婆婆不怎么搭理他,经常坐在自己的小院儿里绣花。他看过几次黑风婆婆绣花,是两只在一起的鸭子、黑风婆婆说那是鸳鸯,他问鸳鸯是什么、婆婆就不说话了,摸摸他的头、说他以后就会知道的。
还有南妈妈和祝老师,祝老师很不满为什么小孩儿叫南妈妈妈妈只叫自己老师、小孩儿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南妈妈会做好吃的烧蹄膀。
背阴的那面还有位戴半张面具的漂亮姐姐,漂亮姐姐的另半张脸被什么烧过、很可怕。他小时候有一次误打误撞见到了,姐姐以为他害怕、可他跑过去,冲到姐姐怀里、红着眼睛问她疼不疼。他明明记得姐姐哭了,可姐姐就是不承认。
逢年过节大家总是聚在一起,司徒爷爷会把宝贝了一年的酒坛拿出来、几个跟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孩儿会撺掇他去偷酒喝。他第一次喝酒后脑子晕晕乎乎的、迷迷糊糊看见阿姐抱着他在笑,大家都在笑、祝老师去点了爆竹、南妈妈给他包了个大红包。
可后来人越来越少了。
出谷的路云雾缭绕终年不散,他一度以为世界就是霞蔚谷那么大。可有一天浓雾散掉了,谷里来了他不认识的陌生人、陌生人提着刀砍掉了司徒爷爷的头。
他第一次见到气极的黑风婆婆,戴上一直挂在墙上的铁爪、挖出了那些人的心脏。
那时他还不太懂什么是仇恨和死亡。
只记得南妈妈要去捂他的眼睛、要他别看,被阿姐拦住了、阿姐说该看的,这就是他的命、是他们的命。
他松开南妈妈抓着他的肩膀,朝黑风婆婆走过去。银爪还在滴血,他捡起打斗时掉落的竹簪、要替婆婆插回去。
“婆婆不要哭。”
他说。
婆婆哭得更厉害了。抱着他浑身都在抖,好半天才平复下来。跟大家说她要走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大家的。
大家都不同意、他尤其,紧紧抱着婆婆要她别走。
婆婆看了他半天,点了点头。
他们在太阳下山前给司徒爷爷立了碑。
他一直抓着婆婆的手,怕她趁自己不注意就走了。但她没有,只是牵着他翻出来一段红绳,编了个漂亮的结、挂在司徒爷爷的碑上。
那天之后,阿姐开始教他练武。
那年他刚满八岁。
小孩儿在武学上倒是很有天赋,他这才发现谷里的大家似乎都深藏不露、不过都对他倾囊相授。
他跟黑风婆婆学了劈风爪,跟南妈妈学了封喉刀,戴面具的花姐姐教他用毒草养虫子,连他一直觉得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都翻出来一把折扇、教他怎么用纸做的扇面砍断一颗碗口粗的树。
他的功夫越来越好,谷底的碑也越来越多。
起初他不明白,后来渐渐明白了。
世上有群人叫名门正派,专以杀他们这样的魔头为生。
他不太明白什么是魔头。
只是杀了要杀自己的人就叫魔头吗?
他问阿姐,阿姐只是冷笑、抬手拧断了一个穿着华服的中年男人的脖子。
“这世上魑魅魍魉太多了,多得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可恶鬼见不得太阳,不想当恶鬼、要装好人、就需要有人去演恶鬼。我们就是被抓去演恶鬼。”
他似懂非懂,却不敢再问——阿姐的表情冷极了。
十四岁那年,阿姐带他去杀人。
他看着街对面给乞丐碗里放铜钱的富商有些犹豫,阿姐却抵在他耳边说就是这个人。这人欺负了花姐姐,让她怀了他的孩子、却为了仕途抛弃花姐姐和世家女子结婚。世家女善妒,知道花姐姐怀有身孕下药害她流了产、又绑着她在她半张脸上烫了十几块烙铁。花姐姐撑着最后一口气去见那个男人求他救救自己,男人看着她一脸恶鬼相、又怕又厌,叫人赶她出去、砸落的茶盏落在她头上、滚烫的茶水泼到血肉模糊的左脸,疼得心脏都要裂开了。
今天是花姐姐的忌日。
她一年前出谷买布料时被几个名门正派撞上杀掉,尸体悬在镇门口的牌坊上、还是阿姐带人去抢回来的。
第一次杀人比他想得容易。
他没有自己的武器,阿姐不给。怕他沉迷此道,只叫他非必要不动手、自保比杀人重要。所以他只是在旁边餐桌上抽了三支竹筷,两支插进了富商的眼睛、一支贯穿了他的喉咙。路人在惊叫,他礼貌地跟瘫软在地上的摊主道谢、留下十文筷子钱走了。
他听到路人叫他魔头。
魔头就魔头吧。他想。
魔头借了筷子还知道要付钱,比装模作样的名门正派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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