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后。
“钟离将军，请。”头发花白的女将军将钟离春让到了身边的坐席上。“你刚刚大战归来，着实辛苦了，今天我特意让人准备了上好的酒菜，好好犒劳犒劳你。”
“多谢大将军。”钟离春笑道，“魏国近年来多次与秦国交锋，却一次也没有占到上风，这次也不例外。其实马陵之战后，魏国的实力就远不如前，只是仍不知收敛。”
“魏国一向目中无人，当年它仗着兵力强盛，屡屡进犯别国，如今又怎么甘心居于人后呢。”女将军看着钟离春笑了笑，“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当年行走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钟离春，你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说大话呢！这么说来，魏国在马陵兵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了。”
“我从前的身份若是让人知道了，难保不会给我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危险，所以我一直隐姓埋名，从不曾对人提及，只是大将军这些年来一直待我如亲姐妹一般，我才将实话告诉了大将军。不过，现在齐宣王虽然已经病逝，但我从前的身份说出去仍然未免有些尴尬，还请大将军继续为我保守秘密，以免再生事端。”
“那是自然，你放心。其实我早就看出你身手不凡，胆识也非寻常女子能比，便猜到了你从前可能在军中呆过，只是没想到，你竟是如此神勇无比，曾在齐魏两次大战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若早知如此，我该早些提拔你做将军才是，让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士兵，也真是屈才了。”
“大将军不必这么说，我跟从了大将军，才终于能够以将军的身份征战沙场，实现了自幼的梦想，已经很知足了，也实在是感恩大将军，当日让我入秦，加入女军，给了我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说的是，我们女人从来就不比男人差，身为女子，也可以征战沙场，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我这些年来尽力发展女军，也有此意。”
正说着，一名年轻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大将军，大王和嬴将军让您明早过去一趟，商量和齐国结盟的事。”
“知道了，你下去吧。”女将军一挥手。
钟离春叫住了他，“这位小弟看着眼生，你叫什么？是刚来军中的吗？”
“回钟离将军，我名叫孙胜，刚从齐国来，现在嬴将军手下效力。”
钟离春打量着他似曾相识的眉眼，眼里起了些许波澜，“你今年几岁了？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男子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今年十七了，家里还有爹娘和一个妹妹。钟离将军何以这样问？”
“哦，我从前也在齐国待过，听说你从齐国来，很是亲切，所以随口问了一句。你下去吧。”钟离春笑道。
孙胜走了出去，女将军看了看钟离春，“明天商量和齐国结盟的事，你也去吧。”
钟离春有些诧异，“可是，大王和嬴将军指名了只让大将军去…”她突然反应了过来，赶忙对女将军拱手道，“大将军，我绝对没有背叛秦国、心向齐国之意，只是方才看到了那名小弟从齐国来，有些亲切而已…”
女将军笑道，“你看你，想到哪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既然重用你，便是信任你的，再说你若是真有背叛秦国的心思，早就动手了，怎么会等这么多年？你是我手下的将军，又为秦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带你去，他们自然不会有异议。我只是想，你曾在齐国多年，对齐国熟悉，说不定能为我们结盟助一臂之力。况且，”她看着钟离春，“有些事，你也该去面对了。”
钟离春一怔，“大将军是指何事？”
“你应该已经猜到孙胜的父亲是谁了吧。”
钟离春的呼吸一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女将军看着她，坚毅的眼神中泛出了点点温柔，“春，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便是站在姐姐对妹妹的角度，无关其他。你虽然从未对我明说，但我其实早就从你告诉我的事中拼凑出了你和他的关系。这些年来，你一直对他避而不见，但是一味的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有时候，不管再难，再痛，你也必须去面对。春，我相信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也相信你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此次秦国与齐国结盟，大王十分重视，为表诚意，特许了军中来自齐国的士兵们的家人来探望他们，特别是孙胜，大王在知道了他父亲的身份后，更是特许他的家人跟着齐国的使者一同前来。算算时间，大概明天，他们就到了。春，去吧，我相信你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你也值得一个了结，一个答案！”
“钟离姑娘。”熟悉的声音响起。
钟离春看着面前那个曾让她甘愿付出一生的人。
“先生。”她平静地对他微笑。
孙伯灵慢慢地走到了她的面前，默不作声地与她对视着，看着彼此脸上岁月的痕迹。他伸出手，想要像从前一样拉住她的手，她退后了一步，躲开了。他怔了一下，默默地放下了手。
“你还好吗？”
“嗯。”钟离春微笑着点了点头。
孙伯灵深深地叹了口气，“钟离姑娘，这些年，委屈你了。”
钟离春笑了笑，“先生何出此言呢？我这些年在秦国，战功赫赫，颇受重用，又何来委屈？”
孙伯灵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钟离姑娘，当年的事，确实是我太对不住你了…我给你道个歉吧。”
钟离春轻轻摇了摇头，依然微笑着，“先生，不必这样，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也从来都没有怨过你。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我早就已经想通了，甚至都已经忘了，先生大概也是如此吧。”
孙伯灵低下头去，神色黯然，“钟离姑娘，你这样说，便是不肯原谅我了…也是，我实在亏欠你太多了，也没什么资格让你原谅。”他突然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地说道：“可是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当时我一听说你离开了王宫，立刻就去你的封地找你了，可是你已经走了…我一直盼着你回来，我等了你整整五年，直到我不能再等了…钟离姑娘，你在王宫里的遭遇我都听说了，都是我的错，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我愿意用我剩下的时间来弥补你，钟离姑娘，跟我走吧，好吗…”
“先生。”钟离春打断了他的话，抬眼看着他。
“你若真的一直都没有忘记我，那你又如何对得起那个这些年一直陪着你，照顾你，为你生儿育女的人？”
孙伯灵愣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眼神。
“先生，你现在的身份是夫君，是父亲，而即便你没有这些身份，我们也都回不去了。我已经有了我自己的生活，你也一样。先生，不要再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而放弃当下的幸福，更不要再做不珍惜眼前人的事了。我已说过，我从未记恨过你，若你一定要补偿我，那么对我而言，互不打扰，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补偿，你能做到吗？”
孙伯灵沉默地凝望着她，久久无言。
“先生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钟离春淡淡笑着，对他拱手道，“先生，保重。”
孙伯灵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蓦地想起了她入宫前的那一晚。
“钟离姑娘，我不强迫你，如果你觉得你我的婚事比齐国、比齐国的百姓、比田将军、禽先生这些肝胆相照的朋友更重要的话，那我们就走，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钟离姑娘，我答应你，答应你，我跟你走，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走得这么远，我追不上你了啊…
“春。”
钟离春转身，看到女将军走到了她的身边。
“见到他了？”
钟离春点了点头。
女将军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钟离春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眼中也不再有任何波澜。
“大将军，我们快走吧，还要去跟大王商讨结盟的事。我昨晚回去之后，想出了几个主意，正好在路上跟你讨论一下。”
女将军微微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
“好。”
初升的阳光暖暖地洒下来，照在她们身上。钟离春看着前路，思绪回到了小时候。
“娘，我的名字为什么是‘春’呀？”
“因为娘想让你像春天一样的柔美，你看这春日里的花朵多漂亮呀，娘也希望你能和这花朵一样，温柔，美丽，惹人爱，将来嫁个好郎君，让他疼你一辈子。”
可是，娘，花朵的美丽，从不需要任何人的疼爱来证明啊。
即便是再娇美的花朵，也是凭着自己的力量，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独立地站在天地之间，承受着风雨，沐浴着阳光。她的美丽只关乎她自己，而无谓他人的欣赏，更不为成全任何人的辉煌。
四方的宫墙，曾想要困住她的一生。
而世界，也曾如这宫墙般，以爱和奉献为名，困着她，也困着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
只是她逃出来了。
她不再是齐国的王后，也不再是先生的钟离姑娘。她是钟离春，是她自己。
就算世人永远也不会承认，就算百年之后，她的一切功绩都会被遗忘——
只要在这一世的尽头，接受上天的审判时，她能坦荡地说出：
无愧于人，无悔于心。
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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