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甲虫分开草叶,践踏刚刚出土的花朵。坚硬闪亮的外壳让它在这片土地上耀武扬威,似乎毫无对手。
直到一只银白色的巨物从天而降,将它掀翻。
甲虫背部着地,在浅浅的草叶旋涡里笨拙挪动着身躯,小眼睛转来转去。
诺曼将它轻易捉起来,轻易看出这只甲虫只不过也是一具被设定好的躯壳而已。
然而它会动,会寻找阳光。这就已经够了。
甲壳在他手中发出一道反光,映射在玻璃墙上。那些只具备最简单的条件反射的人类被吸引过来,徒劳伸出手指点着这一丝虚假光点。
诺曼一松手,让甲虫飞进玻璃墙内。
这小东西很快就在模拟环境里失去了活性。然而人类的好奇心并没有消减。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聚集起来,用手指头戳弄着甲虫。还互相发出简单的音节。其中甚至有人说出了一个完整的词:
“虫。”
诺曼当场跳起来,观察着这群连甲虫都应付不来的人类。
他们中有人捧起甲虫,有人原地刨坑,其他人观察着同类的动作。在甲虫被埋葬后,他们居然还默默待在原地。像是在哀悼。
诺曼不用思考就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他转身走到稍远处,果然看见奥黛尔手里拿着电子书,在为一群人类讲解文字。
“喂。”
他敲了敲墙,让几个人类惊讶的凑过来看:
“别给他们学任何东西。这样很残忍。他们设计出来就是为了吃,休息,死掉。其他一切对他们那点儿大脑来说都是负担。”
奥黛尔手里的电子书又翻过了一页。
“但是他们学的很快。再过几天他们就能和我说话了。”
说到这里,她瞥了他一眼:
“总比和你说话好。”
诺曼随手抓出来一个人类。接触到玻璃墙外的世界,人类很快浑身抽搐,悄无声息地死去。
紧接着,诺曼把手里这具软绵绵的尸体推回墙内。
全新的人类从旧身体里诞生,疑惑地望向四周,随后就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对一个只能生活在模拟场景里的物种来说,”
他指了指远处因为假死的甲虫而惊慌逃跑的人类:
“让他们有知觉就是暴行。”
奥黛尔瞪着他。每当这时,他唯一的办法是转身就走,绝不回头。
不知道她是放弃了,还是找到了别的乐子。总之当一天结束时,奥黛尔回到飞行器里和他面对面,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情绪。虽然也不见得有多开心。
他猜测,大概所有物种都只应该在必要时才生活在一起。否则迟早会互相杀戮干净。即使只剩下最后两人也不例外。
飞行器的舷窗外,阳光正在天际消逝,向地面洒下一片暧昧余温。
奥黛尔面对诺曼准备的食物难以下咽。
她的身体好像还在维持着旧习惯,渴望着虫蜜。
这不对劲。
她悄悄拿出了自己今天捉到的甲虫,让它在自己手掌里乱爬,用计数来保持清醒,避免自己睡着。
不要进入黑暗中。不要进入那片充满虫蜜,杂乱思绪和航行图的空间里,和幼虫面对面。
但是它的确在等待着她。这种无声的等待是一种折磨。
每次独处,她都知道自己最终会在漫长的等待中崩溃,像是那些无脑的人类后裔一样,凭借本能跟随信息素的气味,回到它的身边,成为它的计划的最后拼图。
“如果我回去了,会怎么样?”
她忽然问道。
“你说,回到人类身边?”
诺曼狡猾地回答:
“不会怎么样。他们虽然蠢,但还是比你以前的朋友好得多。”
奥黛尔望向了他依然挂在飞行器里的那些标本,花花绿绿的服装和虚拟相片。
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一丝过往生活的痕迹。
她又问道:
“如果我回去,你会和我一起吗?”
诺曼看了她许久,脸上依然是标准笑容,甚至让他显得有些咬牙切齿。
“我们不是久别重逢的爱情小说里的人物。”
他说道:
“如果是,我发誓会宰了写出这段剧情的作者。然后把这本书扔到引擎里烧成渣,喂给人类吃。”
奥黛尔只能这样说道:
“你不了解我。”
她一个人坐在远离诺曼的悬浮椅上,手中捂着甲虫,困难地等待下一个白昼到来。
土壤里残留的温度依然在渗透进飞行器里。
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白天和黑夜。阳光是太空中漂浮的能源站模拟出来的。每个照明周期过去后,光线只是会被稍稍减弱,让环境始终维持在舒适的温度里。
尽管坚持保持清醒,她依然在光影摇曳时不小心陷入了一个巧妙融入环境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是被困在驾驶系统里的一缕光焰。当黑发蓝瞳的女孩率领虫群时,她也紧紧跟随在女孩的身边,成为跟随翅膀扇动的影子,或是在敌人眼中闪烁的恶兆。
女孩知晓她的存在,却始终不曾与她有过交流。奥黛尔感到自己被控制了。好像自己只是某种抽象的,可以被女孩操纵的概念。
当回到驾驶系统里,女孩会与各种各样的意识灵活搏斗,让光芒淬炼自己的全身,像一台精准无情的机器。
只有当她疲惫地合拢翅膀,沉睡之时,奥黛尔才会从光芒中短暂现身,面对这张被灿烂金色环绕的冷酷脸庞。
透过女孩逐渐成熟的梦境,奥黛尔看见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通道下方是形形色色的破碎骸骨。她一边走,一边辨认着这些骸骨的原型——
她看见了蝴蝶,看见了鱼人,雪姬,卡哈斯曼人,以及更多只是短暂出现在她的生命中的生物。
他们被光芒淹没,共同支撑起她此时此刻正在行走的道路。
在通道尽头等待她的是诺曼。
在她曾经的梦境里,诺曼曾经扮演了行刑者的身份。
这一次不一样了。他毫无保留,主动向她展示了自己的胸膛。银色金属在他的身体里活动,形成一棵活生生的银树的形状。
她触摸到他的皮肤的那一刹那,他开始融化。薄薄的皮囊在消失之前温驯地亲吻她的指尖,最终变成一捧逐渐冷却下去的银色血迹。
“醒一醒。这里什么也没有。”
有人在拍打她的肩膀。
她循声转头,看见诺曼在昏暗光线下的脸庞,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无数次在他眼前醒来,她都是用这样迷茫的眼神望着他。
他不动也不说话,就这样任由她抓着自己。难得他有这种沉默的时刻,连平时的挑衅表情也被褪了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像一件被穿旧了的衣服,隐约可以窥见被藏起来的部分,却没人会主动脱下它。
“我看见了很多东西。”
奥黛尔迟疑着说道:
“你无法解决的事情……”
他轻轻地打断了她:
“你看的太远了。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你不用考虑那么多。”
阳光透过他的发梢,丝丝缕缕落在她的脸上,产生尖锐的幻觉。白昼很快就会到来。而现在他们俩共享这一片小小的黑暗。
她说道:
“但是等我死后……”
“他们还会不断复活你。”
诺曼说这句话的情绪有所变化。
她继续道:
“但是你也会死。”
“对,他们也会复制我。”
“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所有的你之中,只有现在的你选择了回到这里。所有的我之中,只有现在的我选择了留在这里。现在的记忆是我们俩共同创造的。我觉得这一刻非常有意义。”
她望着他的笑容。
多重记忆里的某一点被击中了。她探身吻在他的嘴唇上。仿佛只是为了印证那份记忆是真是假,她完全遵照本能去同化,吞噬他的气息,让这个轻描淡写的接触瞬间变成征服意味的纠缠。
记忆开始顺从意志摧毁屏障。她看见了自己和诺曼在实验室里互相啃噬,他被撕扯至裂开的身躯的气息鲜活诱人。她看见自己在吸取他的鲜血,她看见两具同化的身躯……
她双手伸进诺曼的头发里,感受着他的血液在自己掌下滑动:
“你吃过我,对吗?”
他嗯了一声。
“我的味道和你一样吗?”
他这才盯着她,认真道:
“你想知道吗?”
她咬在了他的嘴唇上。不是撕咬,只是浅尝一口。
诺曼的味道尝起来像被药水浸泡过后的金属。
他将自己的血再次主动送到她的口中。奥黛尔穿过记忆中熟知的无数种外形,准确地捕捉住现在的他。两人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互相熟悉对方的形状。
飘忽阳光滑过舷窗,在黑色发丝上滑动,留下晶莹色彩。她呼出的潮湿气息朦胧含蓄,时不时被截断,而后只剩下悠长的余韵。
待到阳光留下的白色光点到达尽头,奥黛尔从纷乱拥挤的背景里剥离出诺曼,和他额头相抵,让他看见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但是没必要。因为诺曼看见的事物和她一模一样。
在军事基地上燃烧的母舰,万物陷落进深邃,寂静的星空里。
“我要打破循环。”
她说道:
“我只能回去。”
诺曼更加贴近她,让她能够听到两人融为一体的呼吸声:
“你需要说服的是自己。因为我不在这里。”
漫长的梦境终于被打破。奥黛尔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
他的存在消失在飞行器的背景里。
等到奥黛尔再睁开眼睛,飞行器里只剩下了诺曼的投影。
他正在观察她:
“你赢了这局。但是……你想好了吗?”
奥黛尔点头,走出飞行器,将诺曼的一切痕迹抛在身后。
眼前的玻璃墙与模拟环境一切如常,花丛冷冽惊艳的红色几乎刺痛视线。她从新身体里醒来时就知道诺曼不在这里。他绝不会停留在会被卡哈斯曼人找到的地方。
只是她需要一个人……
玻璃墙里的人类注意到她的情绪,互相简单交流过后,从地下挖掘出了一具骨骼,一起抬着它来到她的面前。
诺曼的投影跟了上来,温和地说道:
“他觉得自己去掉这个之后太难看了,所以提前离开。但是你必须需要这个才能回去。”
那是诺曼的金属骨骼。
奥黛尔面无表情望着自己的身体。
她能够回忆起诺曼是怎么被切开身体,植入这副骨架的。就像是从模糊轮廓里逐渐塑造出完美的形态,她的情绪只要找到合适的容器,便能完成最后一个步骤。
“我希望不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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