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崖虬立的盘曲老树苍幽,漫地野草荒藤坍圮于夜风中坦荡,远天之际寰宇险晦,前路不知所归。
段听祁意识模糊在一片深不见底虚无,昏哑光线淡薄、脱离,沉然死寂后是短而急促的空洞喧嚣。
一道人形孤身只影在颓石上默坐,楚轻舟俯身细细端详时,段听祁神色游移,眸焦涣散。
独坐凭栏处。
楚轻舟屈指缓扣,骨节摩挲发出清脆敲击声,高山深涧回风呜咽,微不可察间寡淡水腥气顺随流风自崖底吹爬上来。
楚轻舟蜷了下小指,转而低声细语唤人,“段师兄,师兄…”
见无回应,他抬手悬停段听祁无焦距眸子前往复轻扫。
薄墨色流云纹衣袖飘逸低垂,轻盈擦过段听祁鼻端,倏然间楚轻舟皓白匀称腕部被一只莹润通透的手扣住,拉近。
楚轻舟身影微滞,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没急着挣开,一息间按捺住心底不适,松缓周身戒备放任段听祁所为,他散漫轻笑游刃有余,甚至于主动配合凑前上去。
……
段听祁魂出天外的灵体踱涉过一丛齐人高的芦苇,毛茸茸的穂尖撩拨过青竹锦缎衣襟,间夹几缕痴缠贴上他侧脸,畏畏缩缩很是刺人。
足下触感软绵无力,潮湿阴凉,鼻间却萦散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
天地偌大,极目之处尽是茫茫幽谧,衍无天光不可视物,漆黑深邃永暗中,只闻远迹松风如潮穿梭密林仿似鬼啸。
段听祁摸索着前行,恍地脚底生滑,微微一个趔趄后仰,好在他及时稳住身形,只是嗅到的檀香气又浓厚了些。
段听祁搁置下满腹疑惑,七情六欲好像被剥离开灵体,他此时无甚欲求,对什么都意兴阑珊,耗不了太多心神。
段听祁往前走了许久,沿途重叠反复的呢喃一阵阵往复,他没作理睬,抬步欲走间,兀地只觉沉重,昏暗中有只手抓住他脚踝。
潜藏埋伏的水鬼紧攥他死命往下拉,光怪陆离间好像有什么碎了,他身一沉蓦然失重跌落河中。
倏尔铺天盖地般光色潋滟,晕头转向间一抹霞月苍凉残照,潺潺流水浮光跃金明灭。
段听祁沉溺窒息间又是一道水波沉沉覆压过来,他趋渐恢复情愫欲求,有心挣扎却无力回天,摆臂间搅动的水色光斑琐碎而稠密,四周肆意流转的气泡齐齐上浮。
水面倒影中泼墨群山仿如黛洗,枝蔓丛生的密林起伏,山色空蒙间水光碧潋,段听祁怠倦乏力时恍惚走马观灯望见了许多。
清越绵长的剑鸣,长风卷带漫天纸絮零落颓然如雪,骨林深深,裴弃巫一袭白衣委地,清冷如雪后松竹,手敲骷髅错落有声,似乎察觉到什么,他指尖轻顿隔空瞥来一眼,眸色不明。
木鱼晚钟肃穆悠远,山林荒莽间竹影婆娑摇曳,清寂古刹四周是阴森散落的荒冢,皎皎月色下一口窨井古朴幽深不见底。
丝竹徐徐润如雨泽,琵琶突起珠玉飞进,恰似银瓶乍破。檐梁有雨,青花缠枝暖玉生香,松木案上棋局错综复诡,上座之人眉眼舒淡,闲敲棋子落灯花。
……
载沉载浮濒死之际段听祁隐约瞧见水面上一只纸人俯身向他伸手,它身上缠绕些密密麻麻的扭曲线条,大开大阖勾连诡谲,放平素里他是决计认不出来字样的,可碧波粼粼淹没淮江水底时他内心陡升一种强烈肯定的直觉,那些繁乱线条撰写的是——“槐女”。
段听祁迷惘无措地看着线条缠上他手腕,拉着他往上漂浮,在触及水面后一切如镜花水月般消散。
浩瀚远天有人说话,旷渺朦胧似隔了层纱,浑浑噩噩间段听祁好像答了些什么。
*
小室精巧雅致,地上铺着织锦毛毡绒毯,紫金香炉上镶嵌祥云兽头,冉冉檀香氤氲开,金丝楠木梳妆台上妆奁粉脂铺陈,松鹤花纹铜镜倒扣在最底下。
段听祁睁眼间手里正拿着把桃木梳簪发,他敛目自顾时依旧是那身青竹纹衣衫打扮,看起来与原先并无二致。
“咚咚……”
敲门声响顿挫缓急,未等回应侍女便焦急忙慌捧着盏温酒推门入内,她掀开银丝篾帘,对着漆嵌百宝屏风后的人影欠身,言简意赅,“该送酒了,那位爷专点的你。”
她又微蜷起手指,跪伏于地,略带哭腔悲凄,“小心些。”
“好。”
眼眶通红的侍女又听见那人生涩补了句劝慰,“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这道声音融融的,举目望去剪影深陷在花鸟屏风里艰难挽发,潋滟静好。
……
丝竹声声清入耳,段听祁托着酒盏穿过繁复廊道,在拐角处被个酒意醺然的醉鬼拦住去路。
凭栏处几位酒客见状调笑,“还痴心妄想呢,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位的初夜怎么想都是献给……”他们突然又不说了。
段听祁听得云里雾里的,倒是那醉鬼一下子酒醒识趣让开了。
段听祁转而要走,又一只手拉住他衣袖阻拦,是原先屋内那位侍女,她一路疾步跑将过来,身形凑近贴在段听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段听祁狐疑不解望着她,“不去那里送酒了?换地方了?”
侍女频频点头,眼泪盈满脸庞,像是喜极而泣。
……
段听祁悄声跟在队伍行列的最后,穿绸裹缎的华美女子轻叩简致绘梅纸门示意,吹箫扬琴的乐师陪侍们低眉垂眼鱼贯而入,他混在其间滥竽充数。
瞥见段听祁时女子神色复杂,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草草留了句,“好生伺候着。”
灯烛羸弱,丝竹萦萦。待到他进屋时四下满座面色恓惶,噤若寒蝉不敢言。
上座之人浑然不觉气氛怪异,紫檀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瓷瓶,斜插了几支梅花,他从中挑出一支裁剪,衣袂堆叠如雪,视线姽婳遥遥落在段听祁身上,安之若素一字一句,“斟酒。”
裴弃巫?
相视之下段听祁极快移开了眼,霎时间他思绪错综如湍流落叶,无法自控脱节翻涌。
回想起方才那些熟悉细节和陌生痕迹,他不禁大胆猜想,他回不夜天了?回到过去那个原主经历的、弥天大火之前、未经修缮的不夜天?
见他呆愣箍在原地不动,裴弃巫复又慢条斯理出言提醒,“过来。”
直至陪侍斟酒时段听祁还是有种不真切的荒谬感,好比黄粱一梦般虚无飘渺。
他尚在神游间,酒液琼浆已倾满溢出桌案,堪堪回神时细腻纤弱手腕便被攥住了,他不明所以望向裴弃巫,裴弃巫只顺势一带,段听祁便脚下不稳向他贴近俯身,鼻翼呼吸间檀香满盈。
裴弃巫抬手解开他头上那条胡乱缠在发间的青色绸带,段听祁挽发的技艺属实有些不伦不类,他本就不擅长打理长发,能将绸带缠好已算勉强。
裴弃巫旁若无人绾起段听祁垂落散乱的青丝,一只手执起案台上那支拾掇好的梅花,将它当成簪子,缓缓推入发间。
那支梅花好似渍到了酒,清幽娴淡的梅香中掺杂一缕异香,本就不甚清醒的段听祁愈加心神不宁。
裴弃巫又开口了,他的声音淡淡的,如雾在山林,“好了。”
斟满酒后裴弃巫却没喝,紫檀案上另备有一套茶具,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掀动茶盏,堂下众人更显如坐针毡。
他本不欲多言,只是又顾念到什么,掐头去尾提了几句,段听祁听得稀里糊涂。
“诸位难得相聚一堂,连带着云中城下水,也倒是个好算计。”
“只是俗尘渺渺,天意茫茫,这般举棋不定,可要我送诸位一程。”
“呀,诸位先别急着跪呀,我说送,岂能是送诸位往生?”
裴弃巫随口道来的话像把将掩未掩的一柄刀拔出鞘,杀机纵横浓郁至极反而内敛云淡风轻。
他没再管底下人什么反应,他本来就无甚留意这些,他现在潜心贯注抵死谩生只在意一件事。
段听祁怎会在此?还以这副模样姿容?
段听祁呼吸一滞,藏在广袖下的指骨攥得死紧。
他整个人被拉着匍匐在裴弃巫膝侧,裴弃巫惯来素爱在外人前披上温润脱尘面皮,洁身自好拒人千里如远黛眉山,此刻瘦削纤长指节默不作声挑起段听祁下颌,安静凝视眸子如秋水寒星,试图在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
可惜无果,并非寻常易容,甚至于没有易容痕迹。
这就愈加怪异了。
炭火炉子上煨茶的壶子烧开了,壶中水咕咕作响,正如裴弃巫手上动作愈演愈烈,他指尖冰冷莹润,暧昧摩擦过唇接连往下停滞在段听祁凸起喉结处起伏,眉眼被暖烛灯火渡上层靡艳,眼睫垂落看不清任何情绪,恰逢紫砂铭壶四溢水汽雾化呈白弥散,他身上又添了些许朦胧。
裴弃巫心知肚明地询问一个不着边的问题,唇边浮起一丝淡得让人难以察觉的清冷笑意,眸中有光却是倒打一耙,“这位姑娘,谁送你来与我亲近的,怎的这般不设防?”
段听祁错愕地怔住了,姑娘?
其实到现在受的金手指已经差不多能看出一点了,提示,他没有女装哦,最开始点他送酒的是第二章那个调戏人的炮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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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万骨池(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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