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滴答答的砸在玻璃上，雨刮器摆动时传来嘎嘎异响。
车里音乐时而响起时而断掉，出租司机粗暴的拍了两下中控屏，见屏幕忽明忽暗，嗡嗡作响，又不耐烦的说了几句脏话。
后排的周咛把车窗落下，留了一条缝，湿润的空气弥漫着泥土的味道，她盯着玻璃上的水珠走神。西雅图是一座半年里头都在下雨的城市，十月的天空总是灰蒙蒙，很多人因为受不了漫长的潮湿天气，最后选择搬离。可她偏偏相反，喜欢这里的雨季，这样，阴郁的情绪成了理所当然。
出租车驶入养老院，司机提醒她快到门口，做好下车的准备。
周咛回过神，付了车费，打开车门，撑开黑色雨伞，动作迅速下了车。
“啪”一声，车门刚合上，出租司机像赶着去投胎似的，她人刚下车，便火速开车离去。
周咛身上白色裙不巧被出租车路过的水坑弄脏，眼看裙子上大小不一的水迹，她面无表情抓住裙摆晃悠了下。来到值班室，拉开抽屉，取出一套干净衣服，衣服换回来后，办公室的其他同事也上班了。
她往工位走，对面的女同事拽住她的手腕，话里含笑：“周医生，今天是你上的最后一天班吧。”
周咛定定地看着那和自己温度不一的手，眼中满是愕然，向来视她为眼中钉的何医生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
女孩很浅地嗯了声，然后小心翼翼的挣开手。
何医生悬空的手收起，随后原地转圈，深V紧身裙尽显凹凸有致的身材，转到陆医生面前时才顿住脚步，奶声奶气的说：“要不下了班，我们为周医生搞个欢送会。”
闻言，陆医生掀起眼皮扫了何医生一眼，接着视线落在周咛身上：“可以。”
另一个同事附和：“好啊，附近开了家新餐厅，我们去打卡。”
其他同事也赞成，可周咛并不情愿。
在西雅图这家养老院工作了五年，工作以外的活动，周咛几乎不参加。所以在这养老院里她和其他同事都不亲，压根就是小透明。
大家为她搞欢送会，周咛倒是挺吃惊的。
吃惊归吃惊，但她不需要。
她喜欢下了班就宅在家里，不喜欢花精力去社交。
周咛编了个理由拒绝。
“不了，明天凌晨的飞机，我还要回家收拾行李。”
冷水泼下来，办公室安静了两三秒，何医生脸上扯着笑：“没关系，那等你来西雅图再聚。”
周咛知道这是客套话，因此她也回了个好字。
穿上白大褂，周咛坐下来开始读邮件，筛查患者的病例。大部分的老人因为疾病而住进养老院，作为临床营养师，她负责老人的营养护理，在有限的条件里让他们吃好喝好。
刚读完邮件，旁边的陆医生敲敲她的桌面：“下班我送你回家。”
周咛侧眸看过去，男人真挚的表情，让她有几分喘不过气来。
或许决定辞职也有他的原因。
一年前，陆医生刚来养老院，周咛起初以为他就是热情的人，对所有人都很好。后来桌上突然多了份早餐以及他隔三差五专门给她买咖啡，同事都说他喜欢自己。
她当然不希望这是真的，所以一直在防备他。
直到一个月前，陆医生真的向她表白，隐隐约约的猜想也得到证实。
办公室安静如鸡，陆医生说的话，其他同事也听进去。
下一秒，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键盘打字声。
肯定大伙又在议论纷纷。
“不用麻烦陆医生。”周咛避嫌，撇过头不去看他。
陆医生说：“不麻烦，反正我顺路。”
周咛蓦地想起某人说过她就像个狗皮膏药，想撕都撕不掉。
对某人来说，她就是困扰。
如今面对陆医生的死缠烂打，周咛压不住情绪，音量也提高了些许：“不用，我都说了不用。”
周遭鸦雀无声，仿佛将她冰冷无情的话语无形放大，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重，周咛顿了顿，放慢语气含蓄地说道：“我要先去一个地方拿东西，就不麻烦陆医生。”
话音刚落，护工恰好走到门口，急喘了几口气：“周医生，林奶奶又发脾气不吃东西，一直喊着要见你。”
“我马上过去。”
为了躲避其他同事的视线，周咛顾不上陆医生的感受，拿起桌上的手机，转身步履极快跟着护工往外走去。
走出门口，她才缓缓松了口气。
屋里那头，何医生抬手将头发勾到耳后，露出锁骨，本想打着欢送会来接近陆医生，见此落空，她又挪着步子向男人走去，笑眯眯地拍怕他的肩：“陆医生，你可以送我回家呀。”
/
饭厅传来“当当”碗筷摔在地上的响声，不远处又听到林奶奶哀声怨道的声音。
“你们都是骗子。”
“叫周咛过来，叫她过来。”
“唉...都别管我，让我饿死了算。”
一大早，林奶奶动静不小，护工不敢靠近，行动方便的老人围拢起来看热闹。林奶奶是华人，脾气暴躁，养老院里没人镇得住她，只有周咛见招拆招。
瞥见饭菜撒了一地，周咛抬头看了眼护工：“你跟林奶奶说了我的事？”
养老院上上下下都知道林奶奶平时最听周医生的话，护工脸上露出了几分慌张，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几分钟前她和林奶奶说起周医生要离开的事，林奶奶听后情绪便控制不住激动起来。
护工心虚，接着自扇嘴巴，低声道：“不小心说漏嘴。”
难怪。
周咛本想着今天亲自跟林奶奶说，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整理好事情的经过，周咛眼神从护工挪到林奶奶上，当下第一个念头就是该怎么去哄人，她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从里掏出手机，播放林奶奶最喜欢的粤语老歌。
听到歌声，坐在轮椅上的林奶奶声音戛然而止看向她。
看热闹的老人被周咛不温不冷的目光扫视一圈，见没瓜吃，自然而然散开。
同时，周咛让护工去忙其他事，林奶奶由她照看着。
“你真系要走，唔走唔得咩？（你真的要走，不走不行吗）”林奶奶说出一口流利的粤语，双手牢牢地抓住周晓凡的手。
养老院里闹脾气的老人何止林奶奶一人，他们无非就是想吸引人的注意，渴望得到关心。但周咛对这位林奶奶印象最深，老人隔三差五就让她们给她儿子打电话，记得那会林奶奶走动还方便，老人儿子两个月会来探望一次，后来老人年纪大，腿也不方便，她儿子一年都来不到一次，甚至现在连电话也不接。
周咛自知这五年来自己撒谎成精，虽然当中有善意的谎言，也有懒得社交而落下的谎言，但是此刻她不想欺骗林奶奶，只微微点头。
下一秒她的手就被林奶奶甩开，只见老人撅着嘴，像个小孩。
“距地呃我（他们骗我），”林奶奶觑她一眼，说着哀怨了声，“依家连你都要呃我（现在连你都要骗我）。”
此前周咛不认为自己在母亲身上能学到什么好东西。
现在细想，还真的有。
她学会说粤语。
大概在这里她是唯一能够用粤语和林奶奶说话的人，所以林奶奶特别喜欢她。
周咛指尖长按手机音量键，将歌声降到合适对话的大小，随即将手机塞进口袋里，调整老人轮椅的角度，蹲着，笑眯眯地拍拍老人的手：“你系指我辞职呢件事（你是指我辞职这件事）。”
见老人沉默，周咛又跟老人坦白回国是因为母亲病了，不得不走。
老人能体会周咛母亲的心情，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松口：“你走佐，以后边个放歌俾我听啊。（你走了，以后谁给我放歌听）”
“放心，你想听的歌已经下载下来。”
在养老院的最后一天，周咛将所有工作交代好之后，剩下的时间都陪着老人。
晚上回到住处，屋内光线昏暗。
周咛脱了外面的大衣，本想去开灯，没料到被杂物撂倒地上，她吃痛的捂着膝盖，好一会才缓过来起身去开灯。
整个房间被明亮的灯光笼罩，屋内东西杂乱无章，几乎无法找到下脚的地方。
这时她才想起昨晚浩浩荡荡打包一个又一个箱子，将自己累成狗。
周咛弯腰挪开地上还没来得及封箱的纸盒，随后躺在沙发上，心中莫名涌起不舍的感觉。
这个地方不属于自己，却最舒服。
上一秒她舒服地阖上眼，下一秒来电铃声突兀地响彻整个屋子。
周咛不想动，任由手机在响。
安静不到几秒，见来电铃声再次响起，沙发上的人这才伸手将手机拿起。
果然，电话那头是她妈妈赵晚滢的声音。
“我都伤成甘，你几时舍得翻来？”
（我都伤成这样，你什么时候回来？）
每次都是这句话，听的人都听烦了。
周咛将手机搁一旁，又躺回去，抬手挡着眼，听着赵女士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抱怨的话。
片刻后，赵晚滢才发现自己一直对着镜头里的天花板，女儿的脸未曾出现在屏幕，于是徒然加疾了声音：“你有无听我讲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周咛翻过身，面朝手机，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没别的事我挂电话了。”
见女儿没心没肺，赵晚滢窜起一股火：“今日你唔讲你几时翻，就唔好捻住挂我电话。（今天你不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就别想挂电话。）”
周咛眉毛很浅地皱了下，闷声道：“过几天。”
“机票我帮你订左听日嘎，航班信息我发等阵发比你。”
（机票我帮你买了明天的，航班信息我等一下发给你。）
“妈！你能不能别这样，你再逼我......我就不回去。”周咛微微咬唇，没妥协。
两人沉默了会儿。
赵晚滢真的怕她不回国，先服软。
下一秒，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惨叫声，赵晚滢让看护叫医生过来，胳膊疼得要死。
欸...都多大岁数，还使这招数。
“好了，不要麻烦医生”，周咛坐起来，对着杂乱的小屋移动手机，用一种很疲惫的语气说，“妈，我都听你把工作辞掉，现在房子也在整理，你别再三天两头的催我回去，等办好这里的事情，我自然会回去。”
挂了电话，周咛心里烦躁，起身进卧室。
每次遇到糟心事她都选择自我消化，而解压方法是泡澡。
一个半小时后，心情稍微好点的周咛在浴室出来，头发还湿，发梢的水珠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不知是压力过大，还是其他原因，那首熟悉的歌曲总是萦绕在耳畔。
女孩侧眸看过去，停了一瞬，确定不是幻听，来电铃声是在客厅传来。
白净柔嫩的脸庞瞬间浮现出忧郁与绝望，好不容易心情变好一点，这下消失殆尽。
赵女士还想干嘛！！！
直到看到视频通话显示的是闺蜜方妤晓，神色才舒展起来。
接了电话，周咛叫了两声方妤晓，见发小不出声，她将手机架在支架上，抓起肩膀的白色毛巾，将湿发包裹起来。一连续动作之后，女孩坐在皮质的沙发，眼见手机屏幕晃动厉害，看着令人头晕目眩，她刚想伸手挂电话时，电话那头传来嘶声叫喊。
“啊，啊啊，别挂。”方妤晓出现在屏幕里。
见对方出现，周咛靠回沙发上。
方妤晓给周咛打了好几次电话，以为这次她也不接，于是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准备去巡房。
她上下打量着周咛的装束，初始电话是在一小时之前，每隔二十五分钟给打一次，第四次才接通，也就是屏幕前的人整整在浴室里呆了一个多小时？
泡澡有好有坏，好处可以美颜，放松身心，坏处就是屏幕前这个人分分钟有可能死在浴缸里，想起那次在酒店，方妤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她立即摇了摇头，把不该有的想法删除。
而令周咛能有如此情绪波动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早已断联，另一个则是她妈。
方妤晓大胆猜测：“你妈？”
见她没回答，方妤晓以为她默认了，又继续说：“阿姨没事，我去医院探望过，小伤而已，你不用太担心。”
“陈初樾！！”周咛人凑到了手机前，惊讶地叫了声。
“？？？”
霎时间，方妤晓原地愣了会儿。
这名字好久没听她提起。
方妤晓回过神来，情绪激动：“他去找你了？”
“不是，我好像看见他在你身后经过。”
周咛故作镇定的回答，就像陈初樾成了她口中轻描淡写的过客。
“我这里可是月子中心咧，”方妤晓回过头去看，走廊是有几个不认识的男人，又对着屏幕笑了笑，“陈初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晚周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陈初樾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开文啦，欢迎大家~
和老人说粤语，和妈妈说普通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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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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