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舰的驾驶仓顶层，不同种族的几人原本在跟各自老家报备，出于保密和对于主人公的尊重，他们都是使用文字联络。
因此，狐人的问话就显得格外突出。
在旁人视角看来，他分明没有佩戴任何通讯设备，却好似在跟人交谈一般张口应答：“你不如来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炸？”
这句话的语气没带多少距离感，仿佛和他交谈的人近在咫尺。
云欢岫坐不住了，小心翼翼的问：“你在和谁说话？”
卓琰被问懵了。他谨慎的抿起嘴，环顾四周。
什么意思？
什么叫在跟谁说话？
他在回应一个人的……不对，他在回应谁？
他也站起来，不对，没有人问他，没有人的声色跟刚刚听到的那个人对的上。
那是谁在问话？
他耳朵不自然往两侧抖了抖，然后下压。这是一个代表慌乱无措的动作，充满了违和感——当代社会大家以人自居而非兽，这样控制不住兽耳兽尾的的工作是很少见的。
但云欢岫他们都知道他受过伤，大脑的分化进程出现了一些差错，所以女孩尽量轻声问：“你听到什么了？还有谁在说话吗？”
所以其他人都没听见……卓琰只感觉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和衣服黏在一起，隔着皮肉与心脏相贴。
他迟疑着点头：“我听到一个女声，她说……”
他倏地停下话头。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能看见楼梯边上的一个羽人驾驶员。看上去年纪还不大，耳机挂在耳羽上，一脸的无辜：“我没说话啊？”
“不，不是。”
卓琰摇头。
他看的不是那个驾驶员，而是驾驶员身后的墙壁。
墙壁再往下，是螺旋的楼梯，再往后，是战舰的医疗舱。
之前见过的猫头鹰医生正和诺卡说着什么，他们背对着培养皿，里面是金莉斯的头颅。
女人短发在液体中轻轻飘荡着，眼睫抖动，然后，冲着狐人的方向，轻轻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金莉斯嘴唇翕动，清晰无比的声音便隔着重重阻碍传到了卓琰耳中：“零零一号有自我保护程序，如果所有的黎黯林晶爆炸，‘它’也会醒过来……”
“那是文明的遗址，岁月的哀歌，没有人能阻拦‘它’的威力，哪怕是你身边……”
“那只未曾点火的凤凰。”
*
“我无数次回想那一天。”
柯莱特站在槐南信息中心的大楼顶端，从这里能看到守山空的护城河。悠长的光波在日光下欢迎着每一个来此的游人，也一同照耀着归来的游子。
“我一遍遍的回忆细节，甚至用‘项目’的程序回到那一天……是不是很虚伪？我表现的那样排斥，却还是会无法避免的使用它。”
柯莱特声音不高，但他知道来人听得见。
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走进，大楼内部也开始传出嘈杂的人声，随之便是疏散铃声响起，人群奔涌离开。士兵反向而行，开始排查整栋大楼。
柯莱特并不着急，他挠挠自己已经乱糟糟的卷毛，解开风衣扣子，坐了下来。
他没有坐在边缘，主要是太晃眼了，现在的位置还在阴影里，加上徐徐的微风，好像回到了他们一起度过的午后。
他看着楼下来往的军队，忽然问：“你会想起从前吗？”
亚加穿着全套军装，从配饰到衣角一丝不苟，挺拔的身材走进阴影，两人就这样长久的沉默对视着。
终于，亚加开口了。他问：“你说的是哪一天？”
柯莱特先是一愣，随后无法自抑的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坐不住，一手扶着地面另一只手捂着脸笑。亚加见此情景忍不住皱眉，不解道：“你怎么了？”
在他印象里，柯莱特天资凛然、年少成名，不，应该说从出生名气就很大。他的生活锦衣玉食、研究一路顺风，多少人抓破脑袋也走不出的死胡同，他只需一眼就能解决。
他大多数时候对人都是很温和的——因为没有烦恼的理由，不属于他的难题不会送到他面前，属于他的难题——他或许还没有遇见过。
亚加还没有见过他这样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有些疑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天？”
柯莱特擦干笑出的眼泪：“对，对，是我没提过，不是你的错。我想想从哪一天开始，啊，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数架反重力飞行器上升到楼顶同等高度，然后在亚加的指示下四散退开。柯莱特知道已经有无数的枪口对准他除了大脑之外的部位，但他也不以为意，谁会在生命的尽头在乎那么多呢？
“那是三十六年前的春天，我记得我刚从会议室出来，是开一个有关什么的会来着？”
他仰起头：“好像是……哺乳动物神经再生材质的讨论，对，就是那个，出来之后，我随口说了一句‘要是有合适的观察实验对象就好了’，然后我的助理就跟我提到了你。”
他的目光很温柔，语调也很温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因为星盗突袭，和新型机甲‘灵刃’一起被轰成了散件。”
“医疗人员想把你从灵刃的残骸中救出来，但是你们纠缠的太紧，除非把灵刃拆融干净，否则根本不可能。”
“但是你拒绝了这个方案。你说除非死，否则不会用机甲换取自己的生机，我在观察室听见这句话，突然就有所触动，心底有个声音说，要不，帮帮这个军人？”
柯莱特陷在深深的回忆中，亚加点点头。他无法否认柯莱特是自己救命恩人这件事。
当年他的脊椎骨碎得太厉害，同时保住脊椎和机甲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而他是战斗英雄，机甲又是最新实验型号，数据结果十分重要，所以没有人敢上手。
是柯莱特站出来，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治疗方案，用了六年的时间让他重新恢复生机。
他摘下手套，想去拍柯莱特的肩膀：“不光是我，当时的医护人员也都很感激你，你提供了全新的可供参考的案例。”
他觉得自己这句话已经很温和了，既肯定了柯莱特的功绩，又一起回想了初见的往事，谁知柯莱特的下一句话却是——
“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没有之一。”
柯莱特抬起手，从指缝里感受阳光，他不去看身后军人错愕的神情，继续说到：“我甚至想过，如果我们现在也处在‘项目’之中就好了，世界是虚假的，我就不用亲手救助一个刽子手，一个我真心实意爱过的……”
他好像词穷了。
梦境和现实，加起来共相处一百七十多年的枕边人，他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半晌只剩下苦笑：“但没有办法，这是我唯一度过的真实时光。我只能认命。”
“但我最想跟你说的是你第一次站起来那天，你不会没有印象吧？”
亚加叹气：“我当然记得，我用了六年才站起来，所有人都说那是个奇迹。”
“对，奇迹。”柯莱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个伟大的、生命的奇迹。”
“我看着你一天天的恢复，看着你从一滩烂泥重新成为一个战士，就好像看见了从砖缝里爬出来的嫩芽变成参天大树，你知道我有多么欣慰吗吗？那真的是个……生命的奇迹。”
“我不仅发展了母亲留下来的研究进程，我还治好了我的爱人。我当时甚至已经打了报告，准备随时和你结婚。”
“现在想想，那是多么荒谬的场景啊，我看着我的爱人成为一个生命的奇迹，重新焕发生机，可是我的爱人在想，这个成果可以帮他获取怎样的前程和权利，建立怎样的千秋大业。”
柯莱特“呵呵”的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以为生命尽头的自己可以云淡风轻的回忆往事，可是他做不到。他只要想到当年用心血和感情做出的治疗方案成为了日后“项目”程序运转的基础之一，他就觉得恶心。
他和柯莱特他们说，昔日的发现是“无意之间”，可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为了治好亚加，他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神经研究报告，最后才决定沿着母亲的成果继续下去。
他成功了，他研究出了第一个实际意义上的“脑域空间实景”，然后在此基础上多次试验，用时三年，最终推演出了大脑离开躯体之后和机械同频的可能性。
之后他找来母亲的好友一起研究，又是三年，活化成长型机甲灵刃和亚加·扪一起宣告新生。
他以为这个具有临床实验意义的项目就到此结束了。所以他甚至没有费心取名，上交的实验报告里只有简简单单“项目”两个字。
可就是这两个字，成为了后来数万人的坟墓。
始作俑者一无所知，还和亚加徜徉在爱河中。这份感情越烧越烈，哪怕自己也在“项目”中流转了一百多年，也不曾有过丝毫褪色。
是我没做好，是我不够努力，他在反复的“轮回”中这样告诉自己，我一定有机会，造出最好的机甲，让豹人族成为兽人之巅。
他怀揣着这样的信念，一次又一次的阖上眼，同千百个为他钩织梦境的“耗材”一同沉入脑域模拟的未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他做出足以令高层满意的成果。
直到千千万的“耗材”被榨干，大脑死亡，成为漂浮的宇宙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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