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舫”上无论是撑篙人还是客人,笑容都要多上些。东堤边支起了一间小摊,桌上摆着酒器,暖火炜着器皿,阵阵酒香弥散在凉薄的空气里,多添一分蕴藉。
李文怀一上岸就被熟人挨个道“恭喜恭喜”,又问其兄婚事定在哪一日,李文怀一一作答:“正月初六!”
“来岁啊?会不会太晚?”“不晚不晚。家兄还有公务在身,陛下说了,哪怕喜事将近,国事也得排在前头。”“那在下就静候佳音,还望当日能去府上讨一杯喜酒喝!”“自然自然……”
楼悠舟无意抢风头,安静地跟在众人身后,沿途细细观察楼内变化。
墙角俗不可耐的大红绸幔被撤下了,换作珠帘和轻纱,薄纱后之人或颦或笑或静或动,犹如雾里看花,还要美上三分。艳色红烛都被替换成了白烛,或排置在平架上,或安置在形态各异的烛架上,为了不让色调过于苍白,架子上还摆放着各色器皿,有能随手拿来用的酒器,更多的是形态各异的孔雀铜雕。
“楼公子?”
楼悠舟循声回头,见一个裹着红披风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过来,手里抱着之前见过的那只白猫,笑得神采奕奕,“果然是楼公子!”
“朱锦?”楼悠舟伸手搀住冒冒失失往他怀里撞的少年,朱锦却愈发凑近,欣然道:“公子还记得我的名字?”
楼悠舟失笑,“我又不是八旬老汉,没那么大忘性。你的剑舞相当不错。”他垂眸看向对方手臂里的白猫,顺手摸了上去,“它叫什么?”
“我们都叫它狸奴。”朱锦将白猫热切切地贴在颊边,忽而问:“听闻公子学剑?”
楼悠舟点头。
少年眼中展露出一丝羡慕,跟在楼悠舟身侧并肩走。
“剑舞到底还是舞,我从小就想学剑,可惜妈妈不答应。”他望着楼悠舟,“公子可能教我个一招半式?”
“我教你最多也只是皮毛。”
“皮毛也成啊!”朱锦笑的时候嘴角往两侧咧开,那么真挚,“公子不觉得麻烦就好。”
楼悠舟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在孔雀洲上这一招半式可能没有用处,但师父说了,不要扫好学之人的兴,哪怕对方只是一时兴起。
“既然如此,你何时有空?”
朱锦愣了一下,见楼悠舟这是应允的意思,脸上笑容愈发明媚,抱着狸奴鞠了一个不大周到的礼,“学生自然随先生之便。”
他作礼的时候双臂拱起,裹着的红披风也就散开了一些,楼悠舟蹙起眉,“你这穿的是……”
朱锦轻轻“啊”了一声,挑开半侧披风给他看,脸也有些红,小声解释:“今日跳西域舞。”
楼悠舟隔开几个往这里瞟的眼神,将他重新裹起来,“谁让你这么穿的?管事?还是新主?”
朱锦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连连摇头,“不不,不是的,西域舞就得穿成这样,不是谁逼我。”
“台上也这么穿?”
朱锦没有撒谎,自己穿的本就是西域舞娘的服饰,这很正常,但被楼悠舟这么问了,莫名吞吞吐吐起来,“呃……披风,得摘掉。”
“不冷?”
“跳的时候不会冷,就算冷,跳完也热了。”朱锦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觉得楼公子这话有些像妈妈教训自己时的语气,又有什么不同,一时琢磨不出。
楼悠舟深深看了他两眼,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话。这些本不该他管,寒暄两句算是相识,再多说就算逾矩了。
于是转而问:“明早辰时三刻,起得来么?”
朱锦呐呐地“嗯”了几声。
楼悠舟点点头,说:“那在北楼外堂见面。”
朱锦回过神,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学剑,嘴角又甜甜地咧开,重重地“嗯”了一声。
李文怀在楼梯尽头的阑干处等他,见他款步过来,眸子轻睨,笑容猥琐,啧啧赞叹。
楼悠舟冷笑一声,“有病去治。”
李文怀追在他身后讨饶:“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小人知错了!”
楼悠舟见他这幅样子倒是好笑,揶揄道:“我看你之前还挺怕我的,现在怎么?这几日家中大补,吃了熊心豹子胆?”
李文怀“嘿嘿”一笑,道:“冤枉啊!我可一直拿贤弟当朋友,仗义!我这不是怕……哎,就是那位,这这这,贤弟你也知道,我这嘴也没把门的,先前酒醉说了不少胡话,也不知道哪句会不会惹恼他,我就是个小老百姓,心里没底嘛!”
“小老百姓?”楼悠舟存心逗他,“可不敢,温才兄家中即将跻身皇家之列,在下以后怕是惹不起。”
李文怀算是见识了他这张嘴,连连告饶。楼悠舟放过他,跟随引蝶行走。
今夜来的客人太多,天字的包厢轮不着他们,所幸此行只有他们两个,于是随意在围栏边盘腿一坐,很快茶娘便来奉茶。
“只喝茶?”李文怀挑起眉。
“与人有约,喝酒怕误了时辰。”
李文怀如同“旧疾复发”,两边眉毛跳得飞起,楼悠舟浅浅啜饮茶水,在对面看了一出好戏,知道他忍不住,果然见李文怀开口问:“你同他之间……”
“什么都没有。”楼悠舟微笑着接话,“我先前就说了:我,不是,断袖。”这话跟冰碴一样,一个一个蹦出来。李文怀八卦的心思立马收住了,只是心里仍然忍不住回想。
遥想当年,不,今年春天,斗花之夜。世子殿下醉醺醺地扶额从西楼走过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长得比女人还俏丽的少年,朱衣缓带,面颊绯红。尤其还得知世子殿下为这位朱衣少年的剑舞,覆匣倾铃,一刻千金……真是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当然李文怀当时想了,不仅想了还把想的东西说了——他现在一想起来就想回去给自己两个巴掌。
楼悠舟面色空白了几个眨眼,经过权衡之后,先同身后少年解释了什么。那少年脸色由红转白又转红,最后大概是因为尴尬逃开了。然后,李文怀就看见楼世子转过身,怨气四溢地朝他走过来,不容拒绝地跟他勾肩搭背,说出的话比现在的冰碴子厉害多了。
“就算天底下的女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喜欢男人。”当然这是李文怀之后自己总结的意思,原话可能更委婉一些。
彼时彼刻,在楼悠舟的威慑之下,李文怀的感知零零碎碎,怎么走回厢房的都不知道。那时候他才深切体会到:楼悠舟是习武的,他若是真发怒,周身会有淡淡的“杀意”。反正李文怀感受到了。
银铃晃动,于细微处久久回荡,楼中蓦地安静下来,众人都很有预感地往台上望去。
孔雀洲之主长身鹤立,面覆金铜脸罩,身穿钴蓝色长袍,肩披墨翠披风,从上到下由浅入深,翠色暗纹如同金箔点缀,只在某个视角被烛火照亮,在尾端映出孔雀长尾形状,拖曳在地。领边黑色绒毛将脖颈皮肤尽数掩盖,就连手上都带着兽皮手套,不外露一处皮肤。
在环环注视之下,新主从容不迫地步上高台,玉奴走在他的右后方,待他站定,玉奴就将手中托盘呈上,那上面摆着的是一杯酒。
新主取下酒杯,高高举起,众人反应过来,应和举杯,然后见他又施施然垂下手,将杯中酒尽数倒在地上,姿态跟祭祀时的巫祝一样。
环坐的众人见此,正犹豫着要不要也往地上倒酒,新主却说话了。他的声音隔在面具之后,人声撞在金石上,听上去闷闷的,又带有钟磬般的回响,比江风还要冷。
“开宴。”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
玉奴接过话权,浅笑着作礼,用清朗的声音说:“请诸位随意,第一曲,《昔时宴》……”
李文怀看着那一寸华丽的衣角消逝在视野中,转头问楼悠舟:“你知道此人是谁吗?”
楼悠舟紧锁眉头。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名字和脸倒不是记住一个人的要点,身段身姿、身法动作、出招时的惯例,甚至只看着背影在自己面前走两步,对方是谁,大概心里就有数了。
“他有意隐藏自己。”楼悠舟收回目光。
“为什么?”这句问话算是李文怀的口头禅了,但细细思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于是他自问自答,“也是,新主不想为人所知,这很正常,保持神秘么。”
“这位新主也是从西南来的?”
“这不知道。”
楼悠舟修长的五指把玩着茶杯,笑了笑,“如此,他是京都人,至少也在京都待过一段时间,在名门贵族面前露过脸。”
李文怀梗着脖子差点被茶水噎到,“怎么就知道了?”
“这不是瞎猜么。这位新主,大张旗鼓闹这一出,不就是想要噱头,你看,”他指了指周围,邻座的客人几乎都凑着脑袋在谈论这位神秘的新主,“这不就是他想要的?”
李文怀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啊?莫非他另有所图?”
“谁知道?”楼下乐班就位,悠扬旋律缓缓流出,楼悠舟垂眸看着台上,“你想啊,如果你是哪位西南富商,来京都开青楼,穿得花里胡哨博眼球就算了,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还得将平时步态也隐去?”
“哦!”李文怀恍然大悟,“所以在座诸位之中,说不定有认识他的,此次夜宴又多是京都豪贵子弟出席……”
“聊什么呢?”
楼悠舟和李文怀齐齐循声看去,李文怀看看对面,闷声低头不敢言,楼悠舟故作惊讶道:“这位公子是谁?怕不是找错人了?温才兄,你可认识?”
李文怀一个激灵,手上茶撒了大半,颤颤巍巍地放下,嘴里小声嘀咕:“这这这我是该认识还是不该认识……”
晏临溪微微眯着眼眸,卧蚕鼓起,笑得跟狐狸一样,弯腰拱手自荐道:“在下名叫溪月,闲散人也,久闻南业世子、温才兄大名,特来拜会,恳请与两位贵人同席共饮。”
他言语诚恳,倒真像是哪位进京赶考拜谒官贵的书生。楼悠舟并不作答,叼着杯沿垂眸看着楼下,李文怀觑着他的脸色,莫名就觉得,楼世子这是同意的意思,遂招呼过路小厮多拿一方坐垫来。
垫子拿来了晏临溪还站着,盯着楼世子的后脑勺,目光深幽。李文怀把握不了这位溪月公子的心思,见对面两人都沉默得厉害,他只能多说点话。
“殿……呃,溪月公子快坐。”又问,“溪月公子这是打哪儿来?”
晏临溪给自己续了一杯茶,隐掉眼眸中的郁色,勾唇笑说:“西楼。本来打算小憩一会儿,谁知睡过了时辰,匆匆赶过来,可惜没赶上开场。”他往四周望一圈,“怎么没见着孔雀主?”
李文怀接话:“他开场之后就走了,就说了‘开宴’两个字,当真是神秘。孔雀主?原来大家都这么叫他?”
“我随花娘们叫的,据说新主来之后里里外外换了好些人。”
台下丝竹之声陡转,明快的韵律奏响,身穿红轻绸、臂挽绿丝缎的西域舞者翩然上台,其中一人的衣裳格外薄透,细窄的腰身宛如灵蛇舞动,面覆薄纱,风情万种。
一舞毕,四座喧嚣。
李文怀也看直了眼,赞叹道:“这个朱锦生得是真漂亮,若是女儿身,还不知道有多少痴人为其**失神。”
晏临溪饶有兴味地握拳抵在脸颊边,“哦?温才兄感兴趣?”
李文怀匆匆一瞥楼世子的眼色,急忙摆手,“不不不,在下还是更偏爱花娘一些。”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指了指一旁喝茶的楼悠舟,“他也是。”
晏临溪侧目,很有灵性地“啊”了一声,“巧了,我也是。”
他这话说完没多久,花娘便找来了。其中一位从后环住李文怀的头,娇声软语地问:“郎君,猜猜奴是谁?”
“我还能不知?今日身上怎的这样香?用的什么脂粉呐?”李文怀顿时像个掉进盘丝洞的憨货,跟对方温存亲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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