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土表层被太阳一晒,变得湿软,马儿的铁蹄陷进去,留下一道脚印。
楼悠舟骑马慢踱在荒原上。
他的眼瞳被刺目的太阳照得晶莹剔透,闪动金黄的光泽,口鼻处呼出一阵一阵白雾,随风化去。
延西之地春风倦怠,去岁的燎草仍旧野蛮横陈,也许数年以后,这里才会恢复从前的风光。
从驻营之处往西北瞭望,还能看见隔在寒云之后的雪顶山脉,再狭隘的心在此地都应宽宏大量,可惜楼悠舟身在此中,心有旁骛,无可欣赏。
阿才坐在楼悠舟身后,探出一个脑袋。
漠野之上,金纱漫卷。极目处,几个黑点翻过一个矮坡,朝这里慢慢行进——它们应该是未被延西大火牵累的牛羊。
乙宛人放的那把火,给延西百姓带来的是长久的影响,牛羊没有草料可吃,于是牧人们只好将他们往更远处赶。
这些时日,阿才常于营垒高处望见这般图景:牧人们挥动缀满铜铃的牧鞭,驱赶瘦骨嶙峋的畜群,向这片相对安宁的地界迁徙。
此地虽属战后,却仍是军屯之地。每每见此情,都有披着坚甲的士卒自营中策马而出,去阻拦劝返;实在劝不住,士卒便分出些许钱粮,算作“暂留刍秣”之资。
归鸦啼过辕门,阿才感觉身前人的脊背缓缓僵直,为之一愣。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楼悠舟便吩咐道:“抓紧!”
遂一夹马腹飞奔出去。
阿才只来得及环紧他的腰,便觉战马一声长嘶,在颠簸中快把他摔下马背。
狂风灌进领口,刮得人脸生疼,阿才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眼见他们离那群牛羊越来越近……
不!
阿才心潮涌动,满是不可置信。
这哪里是“牛羊”?这是士兵!是穿着延西军青黑盔甲的士兵!
他们所来的方向只有一处——鸡鸣谷!
风更大了,卷着细沙迷住眼睛。
阿才眨去眼中的刺痛,更用力地环住楼悠舟单薄的腰身。
胸背相贴的瞬间,楼悠舟的脉搏在脊背上撞出细密的鼓点,起初轻得像春冰初融的裂纹,却在风沙呼啸的间隙里,渐渐与远处隐没在沙雾里的马蹄声暗合。
是错觉么?
阿才忽然意识到,楼悠舟躯体中翻涌的,分明是千军万马过境前的地动山摇。
沙砾在马蹄下碎裂成齑粉,远处的士兵们也发现了他们,队伍中响起一阵骚动。
从鸡鸣谷返还的士兵一共四百一十九人,战损过半,重伤者十四。
延西大营很快便收到信旗前来支援,在繁忙有序的运送伤患途中,那位监军大人一再追问延西节度使的下落,直到一个腹部伤口溃烂、奄奄一息的伤员出声。
阿吴嘴唇皲裂,吐字迟缓,瞳孔已开始涣散,喉间却还卡着未竟的话:“节、节度使大人,为了,救我们,孤身引开了乙宛追兵……”
在鸡鸣谷上空盘旋的硝烟似乎透过他的话语扑面而来,不知是哪一方来的风,吹动征铎,长音漫漫,徘徊不去。
·
铁蹄踏碎边关月,大虞旌旗如赤色潮水漫过乙宛城郭。
韩良麾下嘉陵军与北军一路西进,连克数城,兵锋直指乙宛皇都。
摄政王丝毫没有退兵的意图,只在大殿上轻飘飘抛下一句:“噶扎尔的子民只有死,没有降。”就令无数乙宛士卒继续负隅顽抗。
乙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的忠勇可敬,然而愚忠不可取。
前沿城防仍然如摧枯拉朽般崩塌,甲胄狼藉,大厦将倾。
捷报插羽传入京都,圣上抚掌大笑,当即封韩良为“冲鼎大将军”,麾下副将各进三等,校尉以上皆赐爵关内侯。
圣谕传下:“西进之师勿停,必令噶扎尔俯首称臣!”
大军遂如怒涛西涌,战线亦随之日益拉长。
当举国为西北大捷欢欣鼓舞时,晏元粱却反而远离众人,独敛笑意,静静看着递到手边的信笺,其中信纸的末页上,钤着延西监军印信。
狂涛之下,暗潮涌动。
晏元粱的眸光随着炉火明明灭灭,抬手轻轻将信笺送入火中,转瞬间化为灰烬。
是时候该着手调查“叛军”一事了。
彼时京都城东,二皇子晏瀚所在的宥王府内华灯璀璨,宴乐喧阗。
筵中特邀紫竹坊一座难求的王先生,京中有名有姓的才子佳人皆在座下,更有从孔雀洲请来的乐班,以及诸位娘子们。
一名青衫下士引着两个挑担的武夫,担上挑的是半人高的酒坛。
三个人穿行席间,最终在在西首美人榻前驻足——晏瀚正颓倚在鹅黄软垫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扳指。
下士躬身作礼,合眉谄笑道:“殿下,嘉陵军黄校尉差人送来了乙宛王都的葡萄酒,说是第二坛。”
“黄校尉?”晏瀚支起身子,玄色衣摆滑落膝头,露出绣着银线暗纹的中衣。
下士忙俯首道:“便是贵妃娘娘的表侄,昔年在启县做狱卒,如今跟着冲鼎大将军一路西进,已擢升为‘振威将军’,现在应称‘黄将军’了。”
邻座青年闻言搁下酒盏,询问:“既从王都来,为何是第二坛?”
下士低眉笑道:“首坛自然已快马送入宫阙,敬献天颜。”说罢,他还恭敬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晏瀚忽然轻笑,伸手接过酒坛。
封口的桑皮纸甫一揭开,浓郁的葡香混着醇厚的酒气便漫溢开来,琥珀色酒液在灯烛下泛着粼粼波光。
“好个会做人的黄将军。”他指尖叩了叩坛口,“既来自王都,在座各位都该尝尝这‘胜战’之酿。”
侍从们捧着酒盏鱼贯而上,晏瀚忽然扬声,请花娘抱琵琶弹奏《破阵曲》。
金戈铁马之声陡然炸开,王先生捋着长髯闭目颔首,开口相和。
醇厚的京韵裹着三分苍凉,在梁柱间萦绕不散。
晏瀚笑着以著击盏。
京都的灯红酒绿都太远,大虞军破敌的号角声被连绵的山峦隔绝在外,鸡鸣谷深处依旧笼罩在寂静而压抑的氛围中。
那些被乙宛抛弃的士兵们,仍然如嗅觉敏锐的狼犬。因为被摆了一道,疲惫、怨恨、不甘,此刻全部转化为了对那个逃亡者的执着追击。
他们不知道对方具体是大虞军中哪一位将领,但当他们在追击的路上发现了那套被遗弃的甲胄时,眼中立刻泛起了精光。
对方绝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么他们更要死咬着对方不放:抓住这个人,就是军勋状。
“哈……哈……哈……呃!”
呼吸像块烙铁,烫得肺腔里一片腥甜。
晏临溪踉跄着撞进岩石的阴影,贴着潮湿的岩壁滑坐在地。
狂奔后的血液仍在血管里沸腾,太阳穴突突跳着,连指尖都泛着灼烫的麻意。晏临溪蜷缩着身体,慢慢平复呼吸。
晌午的阳光从头顶树冠的缝隙间漏下,碎金般的光斑在眼皮上跳动。
晏临溪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先是一阵发黑,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咬牙硬撑,半晌才勉强让意识回笼。
晏临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奔走了多少个昼夜,时间在逃亡中愈加混沌模糊。
筋骨仿佛被抽离了躯干,每处关节都在发出碾磨般的钝响。
喉咙干渴得几乎要冒烟,吞咽时牵扯着喉管火辣辣地疼,唇角还残留着咀嚼野草后的苦涩,那野草的纤维甚至还黏在齿间,提醒着他已经多久没有尝到过粮食的味道。
啃食野果草根的日子早已磨钝了他的味觉,而每一次合眼,总是被四周轻微的异响惊醒,根本不敢真正入睡。
除了逃,还是逃。
逃到现在,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突然,一阵响动,被耳朵捕捉。
晏临溪猛然绷紧脊背,肩胛骨几乎要抵进身后的岩石,左手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的弓,指尖却触到了断裂处粗糙的茬口。
他猛地回头,对上了一只正舔食石上青苔的鹿。
鹿耳猛地竖起,修长的四肢骤然发力,如一道闪电跃入灌丛,只留下几片颤动的叶。
“沙沙……沙沙……”
晏临溪惊魂未定,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前方。
片刻后,他重新坐了回去,低头惨淡一笑。
方才那一瞬间,他竟忘了自己的弓早已不堪使用。
如果对面真的是乙宛追兵,他没有任何胜算——楼悠舟送他的那把楠木弓,已经断成了两截。
还记得最后一次拉弓时,弓弦已经磨得发毛,每一次拉动都像在割自己的掌心。
箭袋里的箭被他全部射完,为了摆脱紧追不舍的乙宛追兵,晏临溪不得不将树枝削成箭簇。可粗糙的箭杆在弦上摩擦几次,就把本就脆弱的弓弦磨出了裂痕。
最后一次拉弦时,他不顾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几乎用尽全力。
突然“嘣”的一声,楠木弓在手中炸裂,飞溅的木屑划过脸颊,火辣辣的疼。
晏临溪看着手中的断弓,一阵失神。
更糟糕的是,在之后的逃亡中,他不慎将唯一的匕首也遗失。
现在的他,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了。
晏临溪用已经结痂的手指摩梭弓身,将弦线重新缠好断弓,绑在自己的腰带上。
虽然已经没什么作用,晏临溪还是固执地不肯扔下它。
阳光又一次偏移,晏临溪撑着膝盖起身。
他拾起一块碎岩片,去刚才那头鹿经过的地方,用石片将青苔割下来,塞进嘴里。青苔的水分缓解了喉咙两日未进水的灼痛,聊以充饥。
身后的乙宛士兵不知道还要追到什么时候,晏临溪将那片碎岩石收好,重新启程。
鸡鸣谷东面西面都有山峦阻隔,所以晏临溪这几日一直往南跑,这一带山林过后,应该就是钏金道,沿着大道一直走就是大虞西南之地。
如果幸运,能在途中遇上大虞人,他就得救了。
晏临溪上一世攻打乙宛时也走过这一条路,如今倒行,却成了逃亡的生命线。
大致方向应该不错,只是具体距离多远他有些记不清了。
靴底碾过枯黄的蕨类,晏临溪机械地重复着抬腿、落步的动作,直至天边暮色渐沉。
然后,他在夕阳的余烬中骤然驻足。
往左看是山,往右看是山,往前看……
晏临溪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快要麻痹,呼吸不畅,喘息不能。
他盯着前方,眼睛一眨不眨,喉咙发紧。
从确认到怀疑,从怀疑到确认,鬼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往前看……
最终,晏临溪不得不承认。
眼前那片空茫,真的是断崖。
这不是钏金道的方向,这是上一世他带着士兵围堵乙宛军队的方向!
这一世西征乙宛比上一世提前了几年,山地地形有些许变化。正是这些许变化,扰乱了晏临溪的判断。
不知不觉走到这里,竟是亲手将自己推向了绝境!
而身后,嗜血的豺狼已经来到近处。
上一世,乙宛人在绝处。
这一世,他在绝处。
泯灭的夕阳下,晏临溪像是回光返照的病人那样,忽觉身体轻盈,好似纵身一跃,就能迎风飘荡。
管他什么重生,我本来就是个死人!
阴曹地府走过一趟,难道还怕走第二趟?
想到这儿,晏临溪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
只是纵身一跃之前,他还有一些纠结,一些不舍,一些挂念。
都到这种境地了,为什么还心存希冀呢?
难道不是在岩洞的那个月夜,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为大虞战死的准备了吗?
晏临溪再次摸到了腰边的断弓。
断口处的尖刺毫不留情地扎入他的指腹,鲜血瞬间渗出,疼痛紧随而至,牵动微末的神经。
比血更热的水液从眼眶涌出。
“我竟不知,六殿下何时染上了偷听的恶习?此等作为,可不似您往日风范啊。”
“六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怕不是不记得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还叫‘敛长空’。你说得不错,这名字最衬我!”
“嗯,做给鬼看。”
“梦者,虚幻之象也,师父曾言:‘以道观梦,岂非一历程乎?’”
“我娘说做噩梦得有人守着,你睡吧。”
“私自出宫,耽于声色,骑射也不学了,晨功也不练了,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你给我听着,这件事我不会再问你第三遍,你最好好好回答!”
“是啊,我算你什么人?我跟你关系很好吗?”
“你走吧。”
“怎么?嘉宁王府不欢迎本世子?”
“好落魄的王爷。”
“我对弓箭实在没什么兴趣,所以就……就忍痛割爱让给你好了。”
“但你也清楚,我从来都是急性子,跟着师父闭关打坐这么多年,也没能改掉这毛病,耐心着实有限。所以……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说不定,等院子里的红梅开花又落尽,我就回来了。”
“你眼盲,院子里那两棵分明是桃花!”
“因为楼悠舟,所以不想死么?”
晏临溪喃喃自语。
可惜天不遂人愿,终无桃花期。
他恐怕要失约了。
坠落使时间无边漫延。
时间,晏临溪还是小看了时间。
它让山峦移位,让沟壑易形,既令他在混沌中失却所有坐标,又偏要在困局最深处埋下转机的楔子。
这一世,乙宛大战提前,连春雨都成了命运的共谋,万千铁蹄碾碎鸡鸣谷东麓的寂静,那些被踩松的岩层随着山崩坍塌,也让地底的水脉挣脱了千年桎梏。
原本从鸡鸣谷东涧穿行而过的水源,现在绕至南侧,经由断崖下的低地,一路向东南汇入浩渺江河。
前世断崖之下,是嶙峋的山石。
现在断崖之下,是温柔的春水。
绝处而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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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水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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