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座,陈翟为林温穿上左脚的鞋。
“大了?”
林温没说话,走到镜子前,小黑裙配上夺目的大红高跟,瞬时赚取店内所有人的目光。
陈翟走过来,“好看。”
女人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身上,平添几分少有的,与一身温柔不相符的桀骜。
如此迷人。像倒映在湖水里的星星,收敛了让人不敢与之直视的张扬,却也十分骄傲。
男人很难移开视线。
“周末来槿序,陪西西吃个饭吧。”
旁边站着两排店员,空气里只剩一片寂静。
人人都说QW集团总裁有位小公主,七八岁出头,名字叫陈西。
林温不喜欢小孩,但是人到一定岁数就是对长得软糯可爱的小孩没半点抵抗力,尤其还是惯会卖萌撒娇,眼睛里常包着湿漉漉亮晶晶朝你讲委屈的小女孩。
小崽子第一次见林温就粘她的不行,去他家多了,她常打趣陈翟给陈西起名字太潦草,因为自己名字只有两个字,才给自己小孩多一个字也不取。
当然,这些是外人不知道的。
林温整理后背的褶皱,手臂往后有些吃力,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礼貌地附上。
“我来。”
男人猝然用力,她上身随之轻颤。陈翟余光撇了眼周围,店员心领神会地退下。
“谢谢。”林温侧头看他,“老板,早跟您请过假的啊。”
他当然知道她的告假,不然也不会约好今日带她来试裙子。只是昨天答应了陈西,他总得试一试。“小鬼下周要被接去看她奶奶,一段时间都不呆在槿序。”
槿序是陈翟的私墅。
“西西昨天打电话来,说走之前非得见你不可。”
他身上有中年成功人士特有的味道。清晨助理取回来的西装外套的干净,整洁的鬓角留下高级护肤品的清香,还有,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香水,木质香气隐去了薄薄一层威士忌和烟草。或许这些气味能够组成些什么别的故事,只是说不清从哪儿来。
许久没听见回答,陈翟叹息一声:“我以为你一向不喜欢这些场合。”
“一定要见我?她温温姐哪周周末不在C市,非得这周见我?”林温不给面子地冷哼一声,“怕是惦记着我答应她抢到的限量版小熊到货了,她着急带到奶奶家抱着睡觉。”
陈翟摸摸鼻子,识趣地沉默了。
他没告诉她,他早找来徐薇问过她同学会的事。那会儿徐薇是怎么说的?
女人说着就要跟他打赌来着,自信得可见一斑:“得了吧老板,您还不知道她?高中那几年就是她的心病,最多嘴上闹得欢,到点儿该赴宴了绝对就怂。”
陈翟心中叹气,对上镜子中女人的目光:“那少喝点,早回。”
·
虽然听起来挺上不来台面,但他跟徐薇两个曾默默猜测过林温高中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想帮她解开心结。
校园暴力?不应该。林温太耀眼了,一看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过的二十八年。
轰轰烈烈的校园爱情?也不大像。她在他手下呆了那么久,陈翟亲眼看她如何遇到树上挂着的一朵朵灿烂桃花,又如何残忍地把它们剪下来丢掉。虽然桃树目前仍生长茁壮,但勤恳的园丁小林依旧坚持每天修剪让它保持光秃秃。
终于有一天徐薇实在看他不下去,向他提议说老板,您去试试吧,实在不行就当了个心愿。
他活了小半辈子,好歹也是一表人材的成功人士,从未在一件事上如此受挫。就拿他这几年对林温的隐晦追求来说,实在是与徐薇给他举例的那些霸总文学相差太大,有时简直让他怀疑对方是个还俗多年的尼姑。
他很难想象林温这样的人过去未来会爱谁,只是照顾她已经成了习惯。
陈翟想起她刚来公司的那个下午,徐薇刚把她从人事手上接来,她正双眸专注地看着徐薇听她讲话。
她侧对着他,阳光却偏心地全部铺洒在她身上,他只能看到她偶尔眨眼时睫毛上抖动的星星般的金光,说不出的无辜脆弱。
他突然想到他找人给陈西抱回来的小猫,几番经手寻求依靠,最终依偎在他怀中的模样。也是这样的……脆弱。
他见的漂亮女人多了,身型姣好者不在少数,比之她不算太高,却是恰到好处的完美,从远处看就像一朵不经风霜的向日葵。
直到徐薇领着她朝这边看来,她才终于看到他。
目光交接。
这个位子上坐的久了,陈翟几乎快忘记这样的目光。公司年轻小辈们目光大多谨慎或讨好,偶有一两个自信昂扬,大胆回视。只有她,眼睛明明刻意弯起上翘,却掩不住疏离冷淡,总是盛着一片深海。
不必装,她是真的不怕他。和大部分因为害怕而伪装的人不同,她表演的是他们的相反面。
终于,她面向他走来了。阳光不再偏爱她,只能流连在她身侧。一条波西米亚印花长裙,白皙纤长的脖颈松散系着一条火红的丝巾,轻易牵走任何欲与她亲近之人的目光,打断他们深思熟虑的开场白。偏偏本人最是恬然平淡,仿佛一开始先引人注意的罪魁祸首不是那张红颜祸水的脸,仅仅只是一抹热烈张扬的火红。
她一半被阳光笼罩,靠近室内的半边身躯才显出属于她自己的白皙。这样抽象富有艺术性的割裂,在她身上具体化,让他想起刚刚她的眸中情绪,也是如此矛盾和割裂。
待走近了,徐薇介绍说她是今年项目上挖来的分析师,自己刚休完产假,有时间亲自带。
他鲜少带上风尘的眼光看一个女人,但在那个瞬间,她的风格和身材很难让他联想成一个未来会和自己的左膀右臂共事的人,反而叫人以为是旗下哪个产品合作的代言。
他点头,官方地嘱咐了几句,起身把她们送到门边。
带上门的那刻,他蓦地一怔。
后来他曾反复回想,时常工作久了疲惫地闭眼,脑中便闪过那个画面。脚踩一双帆布鞋,裙尾堪堪摇曳在脚踝处。不大的年纪,却敢神情淡然的与他对视。
视线再上移,裙子上的印花赫然是他第一眼初见她时所想。
向日葵。
·
林温所在的部门比起QW其他部门不算太大,充其量一个小组,陈翟后来给了她和徐薇单独的一块办公区域。
她和徐薇不是平级,却享有一样的待遇,好在这个层级大家都是熟到不行的朋友,只是开玩笑说总裁宠妻简直毫无原则可言。
哦对,还不算妻。虽然她和陈翟具体什么关系没人知道,但肯定不是普通关系。
林温回到办公室已是午后。
“我看,老板给你选的哪件?”徐薇踩着高跟跑过来,毫不客气的打开林温手上的袋子。
林温将袋子甩桌上,走去机子前给自己做咖啡,“V姐,形象。”
瞥了眼标签,徐薇一脸八婆的看过来:“Peritu Valsoo 春季限定,全球就三件,他一个搞数码的老古董这也能搞到?”
“嗯……”林温无奈摇头,眼睛微不可查地弯起,埋进咖啡朦胧的蒸汽里,“数码老叔叔。”
恍然让人觉得那是个有所期待的笑,而非心思在谈话中。
“至少老叔叔眼光是不错的。”徐薇还在不舍地抚摸那只袋子,眯起眼睛:“会不会有点感动?”
“不敢动!”林温突然睁大眼睛,瞪她:“前脚跟你告个周五的假后脚你就告诉他,我哪儿敢动啊。”
“这不是你的去留举足轻重嘛,自然得上报给老板。他会议上见不着你人,指不定怎么骂我呢,他骂我,你舍得吗,舍得吗?”
徐薇往她跟前凑,仿佛她只要说一句舍得就把咖啡泼她身上。
“你明明就和陈翟沆瀣一气。”林温抿了口咖啡,“瑞思这个项目陈翟就没让我插手的,我去参会顶多就负责画小人。”
陈翟。只有她敢当着本人的面在QW大楼里这样喊他。这两个字在QW鼎盛时期是如雷贯耳的存在,C市无人不知陈翟20年前带着一手创办的科技独角兽空降世界百大排行榜的战绩,直到今天QW也是业界的风云。
而林温刚进QW的那几年一直是男同事争先恐后追求的对象,直到某天在公司楼下坐进总裁的轿车,缭绕的浮云便全都散开了去。
他好像天生猜得透她的心思,不会去干扰她的生活,林温得以在她小白领的位置上坐的安稳,拥有永远恰到好处的悠闲和繁忙。他甚至从不过问他们的关系,好像根本不好奇一般,偶尔到连她都拿捏不住的时候,他会适当收手——一两个月不过问她的情况,任由林温为一顿消费她一个月工资的晚餐买单。
林温想的简单,觉得这样挺好。他对她来说更算是伯乐,一路走来她明白自己仰仗了他太多,难以报答,有时她甚至觉得他为她铺陈的境遇像一坛温水,她是一只青蛙。
这也是直到她自己在承受这些时才感悟出的道理。
像以前她对那个人。
“怎么会?你可是QW的门面担当,往哪儿一坐,代表的就是公司和老板的形象。老板看到你,心情也好些啊。”徐薇一脸促狭,“听说过二八法则么?”
“80%利润来自20%的顾客?”
“是百分之八十的业绩都来自咱们公司那种二十来岁等着陈总每天路过和他打招呼的小姑娘。”徐薇尾音上扬,自己笑起来,“这可是QW特有的二八法则。”
一开始林温也不理解,虽说她这位老板帅气温柔又多金,但再怎么说也带着个小拖油瓶,怎么值得拥有大把青春好时光的女同胞前仆后继?看这架势还以为陈西不是他亲生的。
当然,这是在她认识陈西之前。后来徐薇告诉她,亲生虽说是亲生,却是因为那会儿QW刚有点起色,陈翟一心只想着一展宏图,情窦不开压根不懂爱是何物,草率同全国首富卿家联姻,和卿家那位倾慕他多年的病弱千金成了婚。
他坐在产房外的时候想,小孩的到来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或许这样就会是他的一辈子。直到ICU门被打开,他收到卿珂槿过世的消息,他抱着孩子怔怔地想,这还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这真的是陈翟当时的心理活动吗?能不能好好讲。”林温那会儿听徐薇讲时就没忍住吐槽,“仗着自己官大就私自编排咱老板。”
·
一辆黑色商务轿车停在某酒店门前。
车在门前停了很久,却迟迟不见人下车。鉴于豪车肉眼可见的高昂造价和特殊级别,又是贸然造访,礼宾部问询无果,只好去喊负责人。
后座上的女人视线没离开过窗外。
“我们住这里吗?”问话的是个少女,看起来十**岁的年纪,睫毛颀长,鼻梁高挺,像个精致的金发洋娃娃。
是典型的混血长相。
见女人没答话,女孩眨眨眼睛,又靠近了些。
女人的视线终于不再胶着在窗外,转过脸来。
女孩脸上写满了期待:“姐姐,是这里吗?”
车厢隔绝开天寒地冻,一条黑色狐裘坎肩随意地搭下,遮住少女细长的双腿,暖气开的很足,她莹润如玉的面颊泛着一抹绯红。
“别跟来。”女人丢下这句话,径自下了车。
·
林温的办公桌在22层的落地窗前,常年阳光笼罩,中间隔了一层,隔壁就是徐薇。陈翟欣赏她,经常亲自来她这里听汇报。
林温躺在阳光里,满屋子的咖啡香气。
半晌,她坐直身体,缓缓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
她双手轻轻捏着一只信封,翻来覆去的看。
信封干净平整,翻开来时薄薄的纸却有些发脆。
“花涧。”林温凝视着空气里被照亮的尘埃,静静启唇。
花涧这个名字,贯穿了她的整个青春。
恶劣地。如同一根尖刺刺进身体,打上烙印,必须汲着她的骨血才能生长膨胀。
她的青春本该,也曾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她条件优渥家境富庶,颜值和双商一样不缺,父亲是C市政府机关高层,母亲是商业豪门千金,在学校里也备受老师同学喜爱。
只是这些,都终结于遇见花涧之后。
她含着金汤匙出生,本该无忧无虑,但她的倚靠因为花涧的算计,尽数坍塌:父亲身负污名锒铛入狱,她为此高考发挥失常,不等她思考出后路,母亲紧随其后病倒离世。
她的十八岁,也没能等来本属于自己的爱情,甚至失去了曾自认为坚不可摧的友情,只能辗转于医院和监狱的堵堵灰墙前,悲恸大哭。
是她错了。她千不该万不该,在最刁蛮任性的岁月里招惹花涧。
林温阖上双眼,那人的模样仍流转在脑海,如此清晰。女孩一会是善腼腆青涩的笑,一会儿是满眼希冀地望着自己,记忆的最后,竟是花涧一身冰冷漠然的背影。
那时她的身边赫然拥有着曾属于自己的一切,明明就连段霁言……她都已经认命地拱手让人。可是梦境里,她眼睁睁看着花涧被众人簇拥在中间,仍然选择转身离去,似乎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
林温又想起高考结束那天,她的课桌上同样躺着一张信封。
“听说花涧没参加高考!”
“那她去哪儿了?毕业典礼也不参加?”
“林文恩,你跟花涧斗了那么久,她走了不是正如你所愿吗?一中状元肯定是你的了!”
这张信封的封面字迹和一如当年那张的清秀遒劲,是从未变过的流畅洒脱。
Wynne。她的英文名。
在自己什么都拥有的时候,小儿科的赌气也能乐此不疲。只是没料到,那个一向乐意奉陪的人,终于还是选择主动退局。
在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她死死盯住那字体,眼尾猩红,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背叛。
再睁眼时,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其实十年过去,林温心底的皱痕已渐渐被抚平。
为了逃避当年轰动C市的贪污案,她在母家的帮扶下改名,换了身份重新开始生活。慢慢境遇转好,她于黑暗里遇见很多温柔的人,如同一缕缕微光汇聚,领着她一路向阳。
如今的她,任何天真或惨痛都不能在她心上掀起什么波痕,她像任何一个普通都市小白领,过着每天打卡上下班,周末健身房的生活。
救赎,交心,与作对,有花涧的那几年,她不愿承认,其实是她人生中少有的惊艳色彩。但泡影散去,魔术师销声匿影,独留给她一片黑暗。
少时经历的事让她学会收敛气焰,与人为善,她努力与回忆里的自己和解,更不会再与人为敌。她虽然失去了骄傲的资本,却不妨碍她重新变得骄傲。
时间太久,封口处的胶已经氧化,撕开很轻易。
一个连郑重分别都不屑给她的人,会说些什么呢?
迟来了十年的真相,她早该鼓起勇气面对的。重新直视年少的愤怒和轻薄,比起林文恩,她——林温,自当成熟安然许多。
她的手指附上去,指尖却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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