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的阳光丰沛鲜盈,打在马车朱红栏杆上,两扇云纹小格窗透着金光,车轮碾过青石板路,一路吱呀声。
清芷坐在车内,对面是浑圆身体的大太太,今日盛装打扮,添红抹翠,穿着件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越发丰腴了。
车轮时不时压到滚石子,来回晃悠,大太太受不住,撑着车厢壁喊:“慢点,慢——”
清芷笑道:“过节孩子爱玩,乱跑乱闹,肯定在路上扔不少小玩意。”
“没家教!”
大太太哼了声,把那句穷人家的孩子有人生,无人管,老贼生小贼咽下去,她如今也是应天府丞的妻,孩子眼见要踏青云路,言辞需端雅些,何况车里还坐着人。
对于大太太而言,这位与前儿媳几乎一模一样的姨娘其实并不打紧,她是谁,源自何处也不重要,满心满意全是丈夫与儿子的前途,只要不挡道便皆大欢喜,何况老六位高权重,没理由把关系闹僵。
她瞧她言谈举止柔顺,长相甜净,眼下红痣灼灼,又生出几分妩媚,非常讨人喜欢,不像那个只见过两面的前儿媳,清高,性子死板,非闹着和离,如今好了吧,还不知落在何处吃苦。
大太太就是有这种本领,平白无故生出许多故事来,抿着嘴唇,圆嘟嘟指尖拿帕子抹汗,心里已认定苏姨娘与之前的人全无关系了。
天太热,出去赴宴也是受罪,大太太摇着洒金折骨扇,一边笑道:“难为你了,本来刚成婚,正是如胶似漆的小日子,却要跟着到处跑,在自己小屋多爽快呀!”
清芷脸一红,“今天能跟着去见世面,又与太太坐同辆车,是我的福气。”
大太太笑了笑,开始问无关紧要的话,住得惯不惯,吃的好不好!有事尽管来,方显出大管家的身份,清芷有一问没一问地答,心里却在琢磨别的事。
刚才出门,抬眼见晏云深与书允坐上同辆车,也不知那位搞什么名堂,明明可以与她一起,非要岔开,如今与书允坐在车内,难道不觉得尴尬。
她也拿起团扇,来回翻腾,越想越燥。
马车晃悠着驶进幽静巷口,两边绿叶垂绦,香花烂漫,偶有黄莺鸣叫传来,一声漫过一声。
紧随着她们之后,桐木车内默默坐着晏云深与侄子书允,面对面,沉沉无言。
车内的气氛似要凝固,半晌还是书允先打破沉默,一出口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似乎从某个遥远地方飘来,“六叔,不知何时回京?”
他其实并不想问,只是随便挑个话题。
晏云深闲闲回,“过几日吧,怎么——想让我走。”
书允愣住,忙接话:“六叔玩笑了,要能多待待,侄儿高兴才是,还可以多请教。”
“你已成才,将来路比我还宽,别忘记六叔就行,谈何请教。”
话说得客气,语调却冰冷,透着孤峰雪山般遥寂。
书允慌着谦逊:“我这个人不成器,怎能与六叔相提并论。”
对面似乎笑了笑,忽地问:“与徐家小姐的婚事定了吧,听说阁老想见你,我与他共过事,跟前回话需小心,这位小姐乃阁老唯一的亲孙女,掌上明珠,既与她定下,不可三心二意。”
书允眸子一沉,“不瞒叔父说,我也是前几日才听父亲提过,实在匪夷所思,我与那位小姐从未见面,她如何能看上我?只怕是谣言,况且——”顿了顿,刻意提高声音,“六叔也知我成过亲,虽然和离,到底两情相悦,明媒正娶,若不是后面出事,绝不会分开,我对不起她,一直想找机会弥补,心思未定,徐小姐尊贵无比,又怎会愿意。”
明媒正娶几个字一个个敲到晏云深心上,他可不是明媒正娶,一顶轿子就从角门偷偷接进来个妾。
薄冰炸裂,暗流涌动,晏书允感觉得到,也知刚才的话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向对方挑战的地步,蠢蠢欲动的心又控制不住,话到嘴边,不得不讲。
车转了弯,两人随之都晃了晃。
马蹄声咯噔响,全落在心上。
“见过你姨娘了?”晏云深淡淡地问。
“老太太生辰见了面。”书允轻轻回。
“见过就好。”
晏云深直起脊梁,轿顶太低,他又生得高大,实在窝着不舒服,不耐烦地叹口气,“你是个聪明人,晓得有句话叫做故人不念,不管之前如何,早一阵风飞走了,守着自己人要紧。”
他在警告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昭然若揭,书允不由得咬牙,自己的小叔父啊!关系本来很好,小时常跟在对方身后跑,六叔聪明儒雅又有趣,一直最让人喜欢,就在不久前的新婚宴,他被一堆人缠着喝酒,不也是六叔来解围。
可以对方的谋略与手段,为何会把清芷娶回来,即便有缘分,也该晓得是麻烦。
他弄不明白,茫茫然抬头望去,晏云深的脸笼罩在车舆阴影下,花窗打进来一束暖阳,映在他纱盘金绣袍上,衬出线条柔润又清晰的下颌。
他看不清他的脸,却分明感觉到那双幽潭般眸子凌厉起来。
晏书允的心为之一震,听对方慢慢道:“如今她是你姨娘,你也该明白。”
明白——他怎会不明白!人家话说得一清二楚,完全不忌讳。
只是没想到六叔竟如此认真,果然有情,情意——让他浑身发抖,这两人有情,不可思议,他比他又差到哪里!突然间与晏云深比较起来。
他是没有他学识渊博,没有他官做得高,可倒底年轻,总归更识趣,冥冥中认为清芷与自己有情,就为这份情谊也不该转嫁六叔,难道在赌气,报复。
虽然晏云深也就比他大七八岁,但由于从小叫六叔的缘故,人常说娇娥爱少年,怎会恋上隔着辈分的六叔!
依照清芷的性子,即便流落风尘,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不会甘心做妾。
“六叔突然纳妾,侄子实在意外。”小心试探,唇角挂着一抹冷笑,表情太不自然,只得低下头,“六叔一向清风明月,以仕途为重,从不贪恋女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又不是喝风饮露就能活,凡夫俗子一个。”晏云深轻飘飘地说,半闭起眸子,似乎是被阳光照得困了。
“你都结过亲,我屋里有人再正常不过,人生四大乐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得意须尽欢,错过百年身,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懒洋洋的态度,愈发使书允内心翻云覆雨,他错过,是他愿意的吗!他如果像对面人一样官居三品,又需要看谁脸色。
对面终究站着说话不腰疼,船大不怕浪。
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停在总督府前。
晏书允还没反应过来,云深已撩跑下轿,也不找人伺候,直接到前面接清芷。
书允站在原地,呆呆看清芷挽上六叔臂膀,眼睛弯弯笑,像被水润着。
“瞧我这个傻儿子,待在那里干嘛!”大太太一边让千语帮着整理衣襟,一边挑眉,“还不快去。”
晏书允深吸口气,眼前全是方才那个温柔如水的笑,她以前也曾这样对着自己笑,恍惚就在昨日,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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