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瞧他神色惊奇,心里得意,老六素来心思深,难得露出此等神态,连着又抿两口茶,“和离,和离,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老太太只看大哥大嫂的意思,大嫂自是不愿意,但大哥,你说奇不奇——却有些不可言说。”
晏云深没接话,目光放远,又落在那片山石湖水之间,女子已离开,只剩几朵凋落海棠,焯焯如处,好似美人留下的影,挥之不去。
一边的晏五爷还在念叨,“大哥与安家关系近,亲事当初也满意,现在明明是咱们家不对,他竟做壁上观,我看怕是不成了,闹半天,让人笑话。”
晏云深回过神,闲闲道:“五哥不是最善于察觉天下,过几年还要去钦天监,不如算一算,看看他们两个是不是八字不合。”
谈起钦天监,五爷来了兴致,他素来喜欢观星,正想找机会往上走,对面可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自己的亲兄弟,忙接话,“老六,你可答应过要引荐,别回去一忙就抛之脑后。”
随即开始讨论仕途之道,毕竟这场婚事如何,到底与他们无碍。
清芷这边可大不一样,简直冰火两重天,自从说出和离两个字,心里也知不易,自开朝以来虽有律法,却没几个真正实践之人。
不用想,且知前路渺茫。
两个贴身丫鬟端鸡翅木食盒进来,互相瞅了眼,先放到桌上,映寒最有主意,兀自向前几步,“小姐别气了,我知小姐的心思,和离也没什么大不了。”
清芷意外,抬眼看她,“你们俩倒像换了个人。”
小丫头笑笑,“我与影莺都是为小姐着想呀,左右还不是一颗心,小姐总嫌我平常满口大道理,婆婆妈妈,但我也是希望小姐顺遂。”
瞧对方没急,又大着胆子提议,“依奴婢说不如先给家里递个信,想来老爷与夫人心疼小姐,一定同意,这样大的事总要两家都有数才行。”
清芷寻思有理,一时赌气回去难以交代,立即休书一封,让丫鬟叫小厮传至家中。
对晏家的态度依然不改,坚持和离。
晏家倒也有趣,不明说同意,也不来劝,就连当日委屈巴巴的大太太也突然没了动静,只是好食好喝送着,晏书允已久不见身影,实在让人寒心。
明明对方不占理,倒显得她不识大体一般,整个被晾起来。
她心里不顺,又不愿出门,茶饭不思,小半个月过去,身形越发消瘦,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家书,迫不及待打开,眸子沉了沉,将信叠好,“父亲让咱们马上启程,我去找老太太,你们收拾东西,晚上便走。”
丫鬟皆愣住,没想到老爷真同意,也不好多说,赶紧准备包袱。
晏家老太太好像明知她会来,当日的疑虑早就烟消云散,直说无缘分,满口应允。
清芷一门心思离开,懒得寻思背后理由,婉拒老太太让五爷陪同回家的提议,直接带两个丫鬟出城。
三人坐轿来到桃叶渡口,夕阳西下,一片金波粼粼上荡着几只榆木摇橹船,许是没想到快天黑还有客渡河,丫鬟喊了半天,直挥得胳膊酸,才瞧见有船夫应声,甩开膀子,荡着桨,朝岸边驶来。
商定价钱,上了船,船舱虽小,收拾得很干净,影莺将帕子垫好,扶清芷坐稳,听船夫又喊了几声,“客官,渡江?”
映寒探头出去,脸色一变,“怎么,你还要带客呀!难不成我们给的银子还包不下整条船。”
船夫抹把汗,黑黝黝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小娘子莫怪,时辰晚了,天边还有乌云,据我看一会就要下雨,咱们这么大的船又不多一两个人,价钱我退你们一些也行啊。”
映寒不服气,想对嘴,却被清芷呵住,示意不要多言。
船身轻晃,很快走上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个小厮,至多不过十来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极其机灵,伸手给船家掏钱,另一位男子高大清梧,驻足在舱外,并未走近。
风吹起舱帘,露出一角翻飞,清芷余光瞧见他的绯色衣袍下坠着朵朵精致海棠,只肖一眼也知非富即贵。
即然没进来,肯定顾虑男女有别,知书达理,倒也让人放心。
本来她们在船舱内,那两人与船夫在外,井水不犯河水,谁知刚行驶没多久,正如船夫所言,轰隆隆一阵,天上便飘起雨。
从蒙蒙细雨到滂沱而下,不过眨眼功夫,翻江倒海,吹得船跌跌落落,让人心里直发紧。
幸亏船夫有经验,扯着嗓子喊:“客官莫怕,这样的天气我见多了,很快便能靠岸。”
一边还朝新上来的男子道:“公子还是进舱吧,虽说不至于出事,但这样的天气,雨水打到身上都湿透了,定会生病。”
小厮也在劝,又撑伞来遮上,雨太大,呼啦啦全往人身上浇,那伞不过做个样子,一会儿便被吹得七歪八扭,连着他也差点落入河中。
禁不住哎呦不断。
清芷起了怜悯之心,朝映寒使眼色,对方会意,掀开舱帘,清脆声音穿过风雨,“风雨太大,公子还请到里面躲一躲。”
雨打上水面,轰隆作响,一片嘈杂声中恍惚听到回应,两个丫鬟顺势将舱帘拉开,进来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刚站定,后面小厮便用干净手巾替他拍打身上的雨水。
男子也掏出手巾擦脸,撩袍子坐下,施礼道:“多谢小娘子,打扰了。”
声音极好听,又温柔,清芷点头,并不看他。
倒是一边的影莺瞧清楚面容,好一张俊俏的脸,猛地心里怦怦跳,不正是晏家六爷,霎时瞠目结舌。
晏云深笑着看了下小丫头,吩咐小厮拿出吃食,好让大家暖和暖和,也算做他的谢意。
打开包袱,取出食盒,里面放着各式菜品,桂花糖山芋、蜜汁藕,鸭子肉包烧卖、鹅油酥、软香糕,一盘盘香喷喷,甜腻腻,在潮湿又散发腥气的船舱中摆开,闻着便垂涎欲滴。
影莺将花糕递到清芷手中,趁机俯耳,“小姐,对面的是晏家六爷。”
清芷得的手抖了抖,简直难以置信,这个晏家,之前让五爷送,她拒绝了,如今又派六爷,还装作不小心遇到,处心积虑,难道对她还有什么不放心,非要跟着,若说担心路上有事,谁能信,自从提出和离,冷冷冰冰的态度还不够明显。
她是心里藏不住之人,随即沉下脸,把软香糕撂到丫鬟手中,“我不饿,你多吃点吧。”
态度冷淡,影莺只得也把食物放回去,讪讪笑着。
晏云深秉持看破不说破的原则,兀自夹块糖山芋放嘴里,心情不错,虽然外面风雨飘摇,却能躲入小小的船舱中,拥有偏安一隅的温暖。
舱内无人说话,那风雨声便山呼海啸地涌了进来,清芷堵气,半闭起眼,佯装休息,船晃来晃去,两个小丫鬟便也困了,恹恹歪着,小厮打起哈气,已在半睡半醒之间,只有晏云深清醒,依然悠闲自得。
暗幽幽光打在脸上,显出层淡青壳色,人皆如罩着层冰,可对面女子的眉目却被衬得十分生动,眼窝深,睫毛长,白生生脸上一张樱桃口,像画上之人。
活脱脱幻化出句唐诗来,美人如月隔云端。
他原本就觉得她不太真实,那日在湖边瞧见,便像是嵌在如画风景里的一个影,花一落,水一动,必要消散了的。
还是罩着红盖头跳火盆的时候生龙活虎,倒不像同个人了,他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份闲心来琢磨她,大概是平日公务太多,见的人又各怀心思,处处需小心周旋,如今难得困在狭小的空间,外面山呼海啸,越发显得内心安宁恬淡。
视线扫过她高耸的发间,一圈串珠牡丹纹金围髻帘上别无他物,只有枚玉凤簪,样式简单,玉却晶莹光润,不像普通品种。
似曾相识。
他想起那年刚从翠萝寒里出来,路过门口的梧桐树,忽地从上面掉下个小女孩,不偏不倚正砸在自己身上,她乌发藏着的玉凤金簪锋利,借冲力划破腕部肌肤,鲜血淋漓,到现在还落有疤痕。
谁能料到,却是她啊。
安祭酒家的小女儿,果然顽皮。
大吉大利,百无禁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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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无处不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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