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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34-35.「祂死了。」

34.

图书馆北楼三层C区的长管灯条灭了一大片,仅有的三两根在黑夜里散发微弱的白光。

弱光和书本不合理的字体大小与排版使我的双眼劳累泛酸,我扶了下眼镜,挥手试图驱赶在附近盘旋的嗡嗡小虫。

黑暗和光亮交织的几秒间,书本摊在我的手心里,带点淡黄的环保纸张上的文字开始浮动、扭曲,最终挣脱束缚的屏障,撕开道道口子。

纸页翻飞,在翻覆中如蝶变般破碎,乘着无名风升空腾飞,细密的黑字是横竖撇捺点拆解,首尾相连将我团团包围。

间隙中透出几屡光线,照射在空白的书页上,扭动着构出十来个散落的字,识别排列后成一句话。

「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北楼正对大门的高墙上镶着亚里士多德的铜像浮雕,那颗硕大的人头四周围满先哲的名言警句。而这句话正好被刻在铜像的左眼角旁。

像是慈悲地怜悯我,又在嘲弄地讽笑我、质疑我、惧怕我,最终堕陷困局,信以为真地自圆其说。

我重重地合上书,将这本讲述一个女孩悲惨童年的散文集送回原位,牵连缠绕的黑字溃塌,在我面前湮灭。

「我不懂这句话的深刻内涵,只能理解肤浅的字面意义。」

我朝虚空笑了笑,捏碎了捉在手里的凝球。粘腻的触感在掌心蔓延,指尖滴将落不落。

「不要故弄玄虚。」

楼道口办公处的值班人员倚靠着软凳,脖颈弯曲、头颅后仰地打了个哈欠,揩去眼角泪,同后座的同事调笑。

闲职的悠闲和温哄的暖气令男人惬意地晃荡着短粗的双腿,他挽起了衫袖,连带滚球的毛衣和冒出头的棉毛衫,他奉承着一个同样矮胖的姑娘。

姑娘披肩的长发遮掩因肥胖而肿胀的脸颊,她逐一地核对书架上的书名,将放错的书本归于正确的位置。豆大的细眼好似一丝不苟地盯着书脊的印刷字,扩散的瞳孔映证她思维的发散和注意力的脱离。

身侧男人脖颈和袖口散发出的热气裹挟着恶臭的水汽,她斜眼就能看到他呲着大牙上粘黏的香菜叶。她僵硬地扭过脸,用横纵的肉堆砌一个笑。

被汗湿的里发贴在后脖和侧脸,她伸手拨开,瓮声瓮气地说着客套话,不远不近地与男人搭话,眼珠子滴溜地转着,对上我挑书的视线。

「巧呀。」她装作与我十分熟稔,圆胖脸颊的红应是暖热闷的,她一甩手里的推车,垒在一堆的几十本书噼啪地掉地。

男人怪叫一声,也顾不得别的,大张双腿扶着推车慢慢地蹲下捡书,一摞摞地摆正放回推车上。他的裤子好似近来最为时兴的款式,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这裤子的版型有矫正腿型、修长腿部的功效。

我没同女人搭话,看了眼她胸前工作证上与真人判若两人的证件照和姓名,只朝她点点头,绕出狭窄的书架间隙,帮男人将书捡回。

「您不认得我了?」钱葵为避免男人的触碰,扭捏地朝前走了几步。

我两指相互摩挲着生出薄茧的指腹,在往前的残存记忆里搜寻,或许是遗失,或许是被刻意隐藏,我确实不认得她。

姓名、长相,包括陌生的无名特权,都不认得。

她弯下腰,扬起脸,以一种奇怪地姿势注视着我的双眼,脸上的笑意依旧明媚,挤在过分发达的皮肉和拥挤的五官间十分局促,「也难怪,当初那么多人,我又不起眼,您不记得我很正常。」

「好可惜呀,我从前可是您阵营里的呢。」钱葵双手虚扶着膝盖,热气从她的头顶冒出,目光缓缓移到我垂在身侧的手掌,「看来,您依旧十分勇猛。」

听她话后,那本和颜的男人立马变了脸色,看向我的眼神从热心顿变为惊惧。他忙地撒开怀里的书,一屁股坐在地上,挣扎几番才站起身,扶着腰慌忙地跑出楼梯口,他的皮鞋在楼梯间踩地作响。

我目睹着他迟缓而笨拙地逃跑,手掌心黑球破碎后的黏腻感隐隐作祟,对钱葵的话不做回应,依旧平静地捡起书本,将折压的书页翻开压平,一本本整齐地摞起。

浑圆的肚腹与紧身裤下膨大的腿肉相压凹陷,她的前胸紧贴着前腿,头高扬着,吊起的双眼不甚明亮,交织浅淡的红丝。

身躯、四肢、面庞皆肿胀的女人十指竟纤长,她撩起颊面边垂落的略有些干枯毛躁的发丝,像是被强行掰直的钢管,僵硬地直起身。她不再看我,而是似笑非笑地皱着两根浅短的豆眉,朝男人逃离的方向递去一眼。

头颅转过一圈归复原位,钱葵的笑些许狰狞:「我等了好久好久,跑来这破烂的西城,做这个图书馆的管理员,还特地求领导让我上满每个工作日的夜班,连那嘴臭的领导都破天荒地夸我能干、肯干。」

「马德,加班还不给加班费,每个月就那么几块钱工资,上头调查还得写小作文夸这老猢狲,臭不要脸的。」钱葵恨恨地啐骂了几句。

「可是图书馆有排班,您也不是每夜都来,图书馆很大,阅览室很多,您似乎对不同类型的书籍、不同国家的作品都很感兴趣。」她步步靠近我,腹部和大腿的凹陷依旧,「还好我运气不错,总算在最后期限前遇见您。」

图书馆即将闭馆的广播按时响起,我放下手里最后一本书,打消继续挑选书籍的念头。

办公处通往楼梯口方向的冷灯忽明忽暗,我望着那个黑漆漆的方形洞口,转头对上钱葵两条线间所夹裹的溜圆眼。男人逃离的半分钟后,楼道传来重物坠地声,而后如同野兽利齿撕咬吞咽的肉碎骨散清晰可闻。

波动怪异,未被官方收录,也未被我所探知的新特权。

馆内南北楼八层还有零星的学生、老师在收拾物品离馆。扎着马尾的女学生挎着布包,戴着有线耳机,低头刷着手机上的小视频,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她从我身侧走过,并未发觉钱葵的异常。

三分钟间陆续有三两人走过出馆必经的长廊,身影消失在漆黑的洞口中。不同于先前令人心颤的坠地和撕咬,女生们地谈笑声传来,手机手电筒折射的白光摇摇晃晃地降低直至消失在拐角。

「嗨呀。」钱葵一个蹦跳到我面前,挡住我的视线,她仍是那副笑脸,扭曲的五官螺旋似的蠕动,像是蛊惑人的漩涡。

她的语气软糯,甜腻的似融化后的糖霜,缠裹理智地发问:「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问。」我瞧着钱葵大咧如割裂伤的笑,肯定她获知的权利。

「太好了,十分荣幸能得到您的回复。」她的双眼一亮,拍拍胸脯,似乎松了一口气。

凹陷的腹部和前腿重新弹出,比先前更圆凸。钱葵餍足地舔了舔唇角,掩嘴打了个饱嗝。

「您知道那把红伞在哪吗?」

「或者,您知道这代的陈加玉在哪吗?我们找祂有些事情,很重要的事。」钱葵说的煞有其事,面色里尽是不善。

我冷冷地看着面目呈鬼相的钱葵,对她谄媚的笑容和过于谦逊的阿谀感到莫名的厌烦,随口道:「死了。」

钱葵一愣,极快的将僵在脸上的笑收敛,悻悻地道:「您可真爱开玩笑,大神官都还在,祂怎么可能……」

按理而言,当代神官尚存的情况下,祂在世所遭受的所有伤害和苦痛尽数转移至神官,直至神官身亡,以避免承压过重,延长可临世时间。

牺牲是神官的选择,自然也存在例外。若神官有足够的意志和能力挣脱思维桎梏,切断共生异死的术连,神官可逃离被献祭的宿命。

若是能够成功躲避搜寻,屏蔽怨怼置身事外,下场也不过是失了真假掺半的虚名,在祂力竭早逝后,泯然地过完常人一生。

自顾地质疑和否认后,钱葵后知后觉地想起某种荒谬的可能性。她的两只眼睛倒竖着挂在嘴角,比原先瞪大数倍,分别地在眼眶中疾速转动。

「大神官背弃了信仰,叛出了神殿。」我上前将钱葵的两只倒眼拽回原位摆正,拍拍她被汗水蒸得打绺的头顶,肯定了盘旋在她心头惴惴的猜疑。

「祂死了。」

35.

巨大的铜像,无数凹凸的脸庞,我目睹着人像五官融化,如烂泥混合,悉数扭曲崩塌。他们的留下的哲言犹如癔咒,幽幽地回荡在偌大的中庭。

定时播放的闭馆广播仍在不断循环,大理石砖间凝固的血,四处散落的碎骨肉和破布被铜液吞噬,特权者间的互相屠杀从未落幕。

极简易和极繁琐的特权发动条件式两个极端,作为特权者的约束而言,繁琐是致命的缺陷,往往伴随的是极为强大的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简易条件不存在强大特权。

某些特权的特有性和触发性让持有者不得不遵守一些规则或者故意准备一些触发的条件,以避免酿成大灾乃至祸及自身。

对我发问的钱葵显然是很清晓这点,她的特权表征相当的怪异和诡谲,但依然能够看出她对特权的运用很熟练。

指使钱葵的幕后者显然将我持有特权某些特质告知了她。因早已认知到无法否认的事实,即便再不想承认,钱葵也不得不接受、相信。

部分有能力的特权者会出于某些原因,隐藏自身特权的特性,甚至是虚构特权的施加表征。结墙的印刷黑字,漆黑的楼道口,野兽的追击,铜像的活现,旁人的无视,图书馆内的种种,钱葵大概属于特意虚构一类。

走出图书馆时已近零点,校园出奇的安静,我抬头意外地发觉黑夜中的星点格外的繁密耀眼。

我不断地向前走,登上石头梯,低头翻着手机里的消息,大多是黄求发的,一如既往同我分享日常的鸡毛蒜皮,几条未知号码的短信,还有些工作群里的通知,一如既往的无趣。

黄求的分享欲一如既往的旺盛,上百条文字信息,晚些时候懒得打字,干脆发了数十条长语音。

即便我不常能够及时回复他,他依旧乐此不疲。只因为他晓得我但凡抽出空闲便会一条条地细看,语音条再长我也会耐心地听完,生活上的乐事、工作的事宜,乃至他休息时随手分享的搞笑视频或歌曲,我都会看完回应。

语音里通常充斥着他极为浓厚的怨气,社畜对上司的张牙舞爪,常人对日常倒楣的抓狂,分享不知真假的八卦,热衷于传播热闹。

我将语音先转为文字,略过因情绪过于激动、语速太快导致错误的字句。等字占满满屏,我一目十行地看,再将手机声音调小,点击播放语音。

「我跟你说,不是我说,姜荷这死小子就仗着有姜鼎撑腰呗。在他家里,他爷、他爹、他姐都没姜鼎一个人顶用,要不是有姜鼎在在上头撑着,他的仇人早就把他给围了,套个麻袋痛扁一顿,还轮的到他在我面前吆喝。」

「哎呀呀呀!气死我了,他之前犯了那么大的事,居然就停职了这么几天,现在官复原职,满面红光地回来了。好嘛,还正好躲过了年节的加班,工资照拿,我真的是服了,臭小子……」

语音尚未放完,倏然间背脊一阵发凉、寒颤不止,我若有所感地撤回迈出的脚,发觉我站在湖岸,稍差一小步,掉进湖里。

初春的人工湖死寂沉沉,圆月与星子同落,无风起波澜的湖面上光点颠簸,迷晃人眼,惑诱人心。

耳边聒噪的诉苦声不停,还在细数他近日的不如意,尘埃大点的小事,事无巨细地倾吐。

湖面大片的黑影翻涌,我转头见湖边有一株外探出的老榕树,不合气候季节的如盖树荫蔽开月光,黑粗的枝干盘,无数下垂的细根顺缠,错节盘根地伫在湖边。

虚盖着薄袄子的老人倚在外露的树根上,若非他一头遮耳的中长短发凌乱的在风中摇晃,水中的银点晃了我的眼,漆黑的树下我一时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稀疏的发丝扎根在晒干橘皮般干瘪皱巴的头顶,我的脑海内蓦然闪过西北沙土和瓦砾相混杂的土堆上迎风生长的稀稀拉拉的茅草。

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手侧有个变黑半融的塑料盒,里头有黑蛆样的丑玩意不断蠕动。细看下,老人的身躯也在风中不断哆嗦,他好似看不见我,双眼发直的望着前方。

远处工地机器的轰鸣和黄求的爆鸣在树下回荡,我置身其中显得意外的滑稽。

我想他是被波及的无辜人,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可能是守株待兔的同伙。我莫名想起了雨夜公园长凳上奄奄一息的唐玄溪,想起了深夜路灯下满身是血朝我笑的任捷,想起了在父亲葬礼守夜时沉默无泪的陈燃,想起了酒席喧闹间石韫以平静的眼,想起了漫天焰火之下姜鼎难辨真意的笑脸。

想起了淹没在人出丧队伍里的小小女孩,想起了那颗黄色的苹果和腥臭的黄符,想起了无数的伸向我的手,想起了那把红面的伞和认不出是谁的墓碑前的一束白梅。

本应被遮掩的树后,女孩的脖颈被绳子拉长,打圈的粗绳绷直得在半空中摇摆,带着那晃荡的吊死尸像等大的人偶,被人恶意拿绳子绑勒脖子,挂上高壮的枝干。

硕大的棕皮挎包松松地摊在树下,女孩还是那身难以御寒的米色薄毛衣和紧身深色牛仔裤,黑色的风衣在夜里飞舞。

脚尖悬空距离地面不过十数厘米,她将自己因窒息而扭曲恐怖的脸藏进阴影,她不像一面迎风鼓动的旗帜,只如一颗不堪重负的人偶,安静而含蓄的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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