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师父从路边捡回来带进衍天宗的。
师父平时不苟言笑,也不太爱说话,但武功很强,懂得很多东西,写一手漂亮的正书。他把这些无一例外的教给我,我学得很努力,星象遁甲奇门阵局无一不通,甚至写一手与师父一模一样的字体。师父会温柔地说:“做得很好”。
师父做事一丝不苟,像是执行命令似的按部就班,但师父不是不会笑。
我到宗门的第二个月,随司方易货归来的仆役拦下我,让我转交一封信给师父。我看到信封上写着师父的名字,凌天星,是非常规整的隶书。
会是什么人给师父写信呢?我有些好奇,在师父拆信时没有走。
我第一次见师父那样笑,就好像……就好像不是面对着一纸信笺,而是面对着经久未见的爱人。师父没有注意到我,我却不想再留,我不想打扰师父沉浸在幸福中的时光。
离开前,我看到落款的字:飞潮。
那天夜里,师父房间的灯一直没有熄,早上他让我将一封信带给司方的驼队,他说他们知道该把信带到哪。
我把信交给司方驼队中的仆役,看着信封上的越飞潮三个字消失在仆役的衣袖里,有些好奇这个人是谁。
师父看着桌上写着凌天星的信封对我说:“是一位故友。”
我知道师父年轻的时候曾入世游历。这些事他没说过,是我在整理房间时看到了磨损的鹿角、蝴蝶的标本、卷好的游记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猜到的。
一开始,我拿着东西去问他,他就只会很怀念地说:“一些纪念品罢了。”
后来师叔说,师父那时很难,现在终于可以归于平静,不要再拿那些东西烦他。
我不敢再去打扰师父,我开始盼着司方的驼队归来,带来远方那位越飞潮的信,只有那时,师父才像是活着。
越飞潮的来信间隔并不固定,有时司方的驼队会带回来三四封信,有时却又一封都没有。也许是师父在信中提起了我,有一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只小包裹,装满了很漂亮的贝壳。
师父说,那是他故友送我的礼物。
我很喜欢那些小贝壳,把它们做成风铃挂在门口。师父后来看见了,他说手很巧。这句夸奖好像不是在说我,因为他一直盯着风铃。
后来我通过了太学测试,在宗主问我想不想入世历练时,我犹豫了。
宗主说让我思考以后再决定。
后来我没有去。
不是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是因为当晚我回去说这件事时,师父忽然昏倒。
我很害怕,师父那么强大,他怎么能在我面前就那样毫无预兆的倒下去?
我惊慌失措地去求师叔,师叔来看过,她说这是师父的旧伤。师叔说的时候似乎很平静,但我总觉得她好像很难过。
师父醒了,只是再也看不清东西。我哭得很伤心,师父只是摸着我的头说:“别难过。”
我就这样留在宗门,接替了原来书局管理的工作,每天为师父读书。
偶尔,也读信。
越飞潮的信还是会来,师父说他看不清,让我读给他听,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看到信的内容。
天星,
见字如面。还记得上次说起的小姑娘吗?真让你说中了,她确实是阿露的女儿,现在是我的徒弟了。不过你知道的,我不能动手,都是文姐姐帮我教她。
最近我常想起我们在洛阳的日子,风流潇洒不过如是。昨天文姐姐说枕浪没了,虽然我知它大限已至,却还是有些难过。我甚至不能亲自安葬它。
文姐姐不让我离开蓬莱,我可真想去见你,大约只能想一想了。
前阵子辰烨来信说他父亲过世了,咱们的朋友越来越少了。那时怎么就敢说五十年呢?
下次去洛阳,别忘了你答应的步天池的荧草。
飞潮
我读得很慢,看到师父缓缓舒展开的嘴角,这个越飞潮对师父一定很重要。可是师父看不清,要怎么回信呢?
然后我知道了,师父早就想到这天了,他说:“你与我字迹一样,帮我写回信吧。”
我没有拒绝。拿来纸笔,听着师父缓慢地怀念地声音,用与师父一模一样的字填满整张信纸。
师父的回信也像越飞潮的来信一样,逐句回答,也说一些对过去记忆的缅怀。
往后的十年,我参与了师父与越飞潮的全部书信往来。
字句之中,溢满的情愫让我对他们的关系产生疑惑。他们像是默契十足的老友,仅仅凭着毫无保障的书信寄托思念。可他们信中的缱绻,又像是天各一方的怨侣,哀叹世事无常。
我终究被信中溢出的眷念战胜,我问师父,他和越飞潮是什么关系?
师父没有回答我。彼时师父已经彻底看不见东西,生活起居皆由我照看,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人更加寂静。只有越飞潮的书信让他看起来有些活力。
我以为这个问题这辈子也不会有答案了,却没想到答案来得那样猝不及防。
师父突然问我越飞潮的信都在哪。我将它们收进一只胡桃木盒子,平时就放在师父床边的柜子上。我把盒子递给师父,看着师父双手轻颤着抚摸着木盒,看不见的眼睛盯着木盒,脸上满是爱意。
然后,我听到了答案。
“飞潮是我的爱人。我们无法相濡以沫,却也做不到相忘江湖。我们约定,五十年后,要去洛阳重聚,还有三年,可惜我等不到了。到时,你带上一支步天池独有的荧草去见他,替我赴约。”
仿佛交代后事一般的话,我蹲在他面前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却只是笑着拉开我的手。
“答应我一件事,这些书信不可以给别人看到。”
我拼命摇头,师父看不到,他在等我答应他。
我说好,嘴角尝到咸涩的味道,我知道我在流泪。
当晚,师父抱着木盒笑着离开了。
师父的葬礼很平淡,我只知道我的泪水没有停。
师父他就这样离开我了。
月底时,越飞潮的信又到了。信还是充满思念,我得回信告诉他师父已经不在了。
然而提笔写到师父过世时,我烧了信纸。
我将他们过往的书信翻出来全部读了一遍。我知道一件事,越飞潮也是很爱师父的。
我怎么忍心让一位老人盼望的书信变成噩耗?
我学着师父的语气给越飞潮回信,尽量把话说得圆润,希望越飞潮不会看出破绽。
司方的驼队来来往往,我想我的冒充没有被识破。
三年时间很快过去,我意识到这位期盼着见面的老人很可能要失望了。但是师父的遗愿我必须践行。
我去步天池摘了一小把荧草,向宗主请求入世履约。宗主似乎并不意外,很快同意了。
我风尘仆仆赶到洛阳,却想起师父从未说过他们约在何处。
那应该是一个属于凌天星与越飞潮之间默契的地方,可我不是他们。
我带着荧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游,直到被一位妆容庄重的妇人拦下。
“你是凌天星的徒弟?”
我点头,尽量守礼,却听见她说:“凌天星没来也好,我真怕他来了见不到飞潮会伤心。”
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飞潮五年前便去了,旧伤难治。这五年一直是我仿着飞潮的字给凌天星写信,他们这辈子太苦了。这事你不要告诉他,想来他残毒也该发作了,就别刺激他了。”
我又哭了,但我没有告诉她师父已经离世的消息。
他们的爱情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可又像是从未结束。
我没有在外游历,我还留着师父的那些纪念品。但我回到宗门后,拿着那一盒书信,也包括我与文夫人伪造的那些。
火焰吞噬了木盒,将其中的不舍与留恋通通化为青烟缭绕。
我想师父与那位越飞潮看到这些一定会忍不住开怀大笑的。
后来,我再没离开宗门,贝壳风铃一直挂在门口,只是我也记不起上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是什么时候了。
其实,这大概率才是衍天蓬莱避世的最终归宿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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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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