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堂中,锦鲤从鱼缸里边儿跃起,“啪”地一下甩起水花。
阳光照在屋瓦上,裴大娘子抬了抬手。
站在她另一侧的吴嬷嬷立得笔直,严厉相问:“听说你仗着美貌在府中横行霸道,昨日竟要踩在世子娘子的头上去,可是真的?”
清殊低头回禀:“确有其事。只是婢子并非仗着貌美,只因世子真诚相待,婢子不知轻重,做事做人欠缺考虑,行为莽撞。昨日经世子娘子亲自指点调教,回思从前的自己悔不当初,今后当谨慎做人当差,说话行事拿捏分寸。请大娘子饶恕奴婢一回。”
白玉知“咦”了一声,这婢子今日怎么忽然改了性子?
若是平时,必是要据理力争甚至大吵大闹,否则怎么可能昨日差遣琥珀去给下套,一套便套了个准呢。
她昨日强硬地不肯认错,才让人抓到了那样好的机会,好好地治了个不敬之罪。
后来就好办多了,身上抽了鞭子、掌了嘴,那几个耳刮子打得这婢子眼冒金星,出了口狐狸般直勾勾盯着她夫君的恶气。
再罚她穿着单衣在寒夜中跪足三个时辰,直到从浑身滚烫又到冰凉地倒在廊下。
据报信儿的来说人应该是不成了,没想到今日竟缓了过来,如今瞧着还性情大变。
难不成真是大病如大悟吗?
白玉知正犹疑之际,裴大娘子却笑了一声:“话说的是好听,可是世上会说好听话的人实在太多,僭越的事你却确实是做了。”
清殊低头:“是。”
原主的性子看上去强硬其实外强中干,如今的清殊外柔内刚。
这性子倒是对了裴大娘子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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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娘子瞧着清殊四平八稳的样子,那伏在地上并未颤抖的背脊,低下头也从未松散的如意双髻,还有修长雪白的脖颈,一举一动都美得生机盎然。
这样的人物,若是出自高门显贵之家怕是要搅动皇城风云的,只是老天总是很公平,往往给了这一样,就会剥夺另一样。
裴大娘子扬了扬胳膊上的烟青色披帛,洞若观火,“听说你昨夜发着热仅穿单衣在廊下风口夜雨里跪了一整晚,身子骨倒是挺顶用。”
清殊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深宅大院说话总得很小心,要不然“步步惊心”这个词是如何而来?
清殊低头不言。
雁归堂的仆从们无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一个婢子从容挪开装满松烟的木盒,倒出烟灰。
另一个婢子放下戥子,称出合适的香料粉子双手递了过去。
又有一绯衣婢子端着银盆进来伺候裴大娘子净手。
雁归堂中婢子嬷嬷们一概讷言沉默,动作却爽利极了,人人目不斜视就好像堂中并未跪着一个清殊。
这样好教养的模样自然离不开裴大娘子的手段,主子精明强干又正直严苛,底下的人也便收敛恶行,若是主子能恩威并重有手弹压提拔的好手段,留下的内宅仆从大多也都是正直的人。
清殊对裴大娘子多了十分的好感,她自幼见多了人际倾轧的事,这种高门大户里面,原本是各有一块地方,各人做各人的事情互不招惹,各人耕耘各人的天地。
可总有些看别人不顺眼的,觉得别人挡了自己的路,或者只因为对方一个行为、一句话就生出嫉妒之心,若是主子身不正影不直,或者软弱没有雷霆手段,那便是纵容了恶生出恶,宅院内终日不得安宁。
所以有个歪斜主子的地方,性子直率天真的人就很难熬过,多数都做了冤死鬼,刀下魂。
金鸭小香炉中缓缓飘出龙涎香的味道。
这味道让清殊想起来国公府,小公爷每次给国公夫人请完安也会沾染这样一身气味。
一时没有忍住,眼中多了几分潮红。
这一幕投在裴大娘子眼里面就有了另外一种味道,说不上是教导还是感慨,她目光停在清殊的眉眼间:
“罚过便罢了。你要知道,与会说好听话的人一样,长相貌美的女子从来层出不穷。即使你是个天仙也难保不有堕下天际摔个粉身碎骨的一天。所以越是美貌,越要持重,毕竟新鲜的肉,豺狼虎豹都想吃。”
白玉知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这豺狼虎豹说的是谁?
白玉知脸上有点挂不住,却也没有因为婆母的一句话就将胆子吓细了,她尽力掩饰着情绪,咬了咬下唇。
她堂堂世子娘子,别说教训一个不得体的婢子,就是直接拉出去打死也是可以的,这种婢子若是出现在娘家早就被打死了几回,如今怎么自己却成豺狼虎豹了?
清殊听着这话却高兴不起来,她知道这是侯府大娘子借着自己在敲打儿媳妇。
她小小一个婢子,还是陪在世子身边的貌美婢子,卷进这婆媳二人的漩涡里只怕不仅两边不讨好,很快还要两面要各挨一刀,劈得浑身是血。
她不是不知进退的人,特别是这种时候脑子更加灵光,要赶紧从这漩涡当中抽身才是。
于是稍一停顿,马上向裴大娘子叩了下去:“回禀大娘子,经昨夜反思,婢子自认不再适合待在世子房中,婢子自请去打扫佛堂,静思已过。”
“佛堂?”裴大娘子来了兴趣,很意外一个婢子居然有勘破是非的机巧:
“你舍得放下世子房中的花团锦簇和锦绣前程?”
“婢子是侯府的婢子,也是大娘子的婢子,婢子的前程是大娘子给的,只要在府中踏实肯干,无论什么职位都是前程。”
“这孩子有点觉悟。”裴大娘子慢条斯理抿了口碧螺春:“玉知,你说呢?”
白玉知见清殊自请离开丈夫房内,她心里自然高兴,只是未能将这婢子赶出府去,只怕还留有后患。
说起来,与定平侯府的亲事她是满意的,虽然与谢骋并非自幼认识两情相悦,少了些青梅竹马的意趣情致,不过好在谢骋玉树临风、斯文有礼,而且才学尚可,仕途也眼见通达。
家世门第与她白家是再匹配不过。
女子既然婚配嫁人,自己就得将日子把控起来,定平侯府这样的勋贵人家是不愁吃喝的,不过想将日子过得顺遂合意也并非易事。
白玉瞧着清殊,眯了眯眼睛。
她在考虑要不要放这婢子一马,还是趁着现在斩草除根。
男人这东西用起来很好,但保不住哪天有了外心就无法再用,特别是高门贵胄,总有些女子奴颜媚骨地往上贴送,装作揉心揉肝的解语花,还有些有心的总想在有用的人房中插些自己的人,以待今后好用。
如果郎君一时被美色迷了心智,做妻子的反而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还要受姨娘的气,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白玉知自小在娘家耳濡目染,学得一手弹压姨娘婢子的好手段,清殊相当于她独立成家后第一个撞在她手上的人,十六岁的白玉知下了杀心,未与母家透露便直接下了手。
她目光扫过清殊,觉得堂下跪着的这个婢子实在是卑微至极,这条命也过于低贱。一条贱命居然敢与自己叫板属实荒唐。
她决定不留后患。
于是向裴大娘子道:“婆母,这婢子是最任性妄为之人,说话做不得真,为免哪一天再闹得佛爷面前不安宁,今日还是赶出去为好。”
这话说完,本来稍显祥和的氛围有了些波动,裴大娘子淡淡看了白玉知一眼,这神色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失望。
她背脊稍稍往后仰了仰:“玉知。”
白玉知向前探了探身子:“婆母。”
裴大娘子放下茶盏,温言道:“我将中馈交给你是很信任你的,不过你为人单纯了些,容易被身边人蒙蔽。就这小事来说,据我所知是你身边的女婢故意设计栽赃,无论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这样的小人我看你就别留了吧。”
“啊?”白玉知登时站起身来,身后两个嬷嬷早先一步一左一右将琥珀擒住。
琥珀根本没有想到事情调转方向忽然朝着她发难,眼见灭顶之灾就在眼前,琥珀魂魄吓得都飞了,蹬着双腿向主子求救大喊:“世子娘子,世子娘子救我!”
裴大娘子下巴稍抬:“将这婢子拉出去打四十板子然后卖了。”
“婆,婆母!”白玉知惊得一抖,但很快就定住心神,她要保住自己的陪嫁。
她向前几步,向裴大娘子道:“琥珀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陪嫁,明明是清殊这贱婢的错,怎么反而打发了琥珀?”
裴大娘子露出个浅浓得宜的笑容:“你母亲是最知道我脾气的,要么我不插手,一旦插手定是要调查个水落石出的。我虽年长你们十几岁,还远远没有老糊涂了。”
白玉知强装镇定,勉强微笑着:“儿媳不知婆母的意思。”
裴大娘子的神色变了一变,这个儿媳妇是她点头后迎娶进门的,本想着她年纪不大又出身贵门,教养做事理应妥帖。
如今看来家风有异,这样品德作为这侯府后宅今后的掌家人,还远远很不够。
深门大户里腌臜事未免多些,仆从婢子们一直在一个地方生活斡旋,为了利益相争相斗,人都要变成了鬼。
正因为这样作为主母大娘子才更要身正,要压得住人,镇得住鬼。
家门中主子身不正,尽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下面的人更有样学样乱起来,到时小人横行处处排挤正直的人,仆从们拉帮结派,不单纯地做好本职的事情而是整日为个人利益内斗,整个后宅中仆从不合,主子离心,这府便要从里面败落烂掉。
白玉知又往前走了一步:“婆母,琥珀并没有做什么错事,请饶了她吧。”
与刚才相比,裴大娘子如今看上去姿容绝丽,嘴角透着不容置喙的威慑:“我记得你母亲生辰快到了,这几日你便回去陪你母亲,待春分再回来吧。”
这是要将白玉知赶回娘家。
白玉知不可置信地望着裴大娘子:“婆母……”
裴大娘子拉过白玉知的手拍了拍:“调理府中上下是主母的职责,见能力、也见章法。富贵家宜宽厚,做主子的若想做狠事还要搏美名,处理个婢子都要故意栽赃陷害,这就大失贵女风度了,而且不利于侯府家风。”
这是说白玉知做事过于小气。
清殊在一旁跪着听着心惊,若这白家娘子昨日不做那栽赃之事,只是以一院主家娘子的威严直接将原主发卖出去,裴大娘子是绝不会反对的。
“我给你母亲备了贺礼,这次你刚好带回去。我与她二十多年的交情知根知底,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这次你仅回去小住几日,只当陪陪父母。只是你要记住不要有下一次。”
一旁的方嬷嬷捧出一只发着绿光的玉匣,很显然这玉匣是提前准备好的。
裴大娘子松开了手,一双眸子直直瞧进白玉知的心里去:“玉知,千万别让我觉得自己看走了眼。”
白玉知只觉得浑身一软,身边的婢子赶紧将她一把扶住。
白玉知彻底败下阵来,所有情绪都冻在了脸上。她用计构陷,想除掉郎君身边的美貌婢女未成,又不愿与新婚夫婿正面冲突,于是想借婆母的刀来解决这件事。
没想到这把刀不仅看透了她,还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在这偌大的定平侯府里,谁才是那个真正拿刀的人。
下人们扶着白玉知退下去了,琥珀的哭喊也很快听不见,刚才的事就好像一阵风一样过去,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大娘子,祭白虎的仪式准备好了。”廊内唤作意娘的婢子走上前来禀告,目光并未左右晃视一眼。
“走吧!大伙儿忙完都过去玩一玩。”裴大娘子站起身,云淡风轻地看向清殊:
“至于你,由你所说去打扫佛堂,静心思过。”
清殊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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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嬷嬷跟着裴大娘子走出雁归堂,经过垂花柱往前厅去,另外有两个小丫头拿着团扇、端着茶水跟在她们身后稍远处。
吴嬷嬷走路看地,抬头看天,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裴大娘子对清殊的惩罚,说是惩罚倒像是放了那婢子一马。
吴嬷嬷心里纳罕,合计半天也摸不透大娘子心思,忍不住快言快语问出声:“大娘子,我看那唤作清殊的婢子神态仪容竟十分规矩,这也是奇怪,从前没有听说咱们府上有这样的伶俐人。”
一路上小婢子们提着蒲扇、茶壶、花洒个个屈腿纳福,大娘子点点头,从众人身边走过去。
“是很伶俐,最主要脑子够用。”裴大娘子看了眼被风吹散的晨雾苍穹,眼前的绿都变得澄澈起来:
“美貌单出从来都是死局,如今骋儿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也想看看出身卑微却有头脑的美人,最后能走到什么程度。”
吴嬷嬷神思一动,眉眼往上提了提:“难不成您要抬举她?说起来倒是副好样貌,她得世子青眼,肯定是对世子忠心耿耿,坚贞不渝的。”
裴大娘子收回视线,微微一笑:“知子莫若母,要说真为这女子好我反而希望她不要那么坚贞。一个女子将心全部交给男子的那一刻,她本身便必然是颗死棋了。”
“老奴不懂。”
“你也才三十来岁,别整天老奴老奴的,把我都叫老了。”
“……是。”
裴大娘子转过脸,颇有意味地看了远处站在犀角宫灯旁的清殊一眼,接着往前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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