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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土匪

贺兰山脚,沈怀毓跪在墓前,吹起鹰形陶哨。

十年不见天日,哨音仍悠长嘹亮,却不再是孩提时的乡野鸟啼。它与耳边簌簌风声合奏,已成一首杀敌卫国的破阵曲。

青烟仿若一道故人长叹,沈怀毓以手作刀,将其斩灭,陶哨也跌落泥土间,与血亲骸骨团圆。

周国太后那道黛紫密旨犹在眼前。

“沈、于二将之死,另有隐情。且率众归顺,入宫来查。”

向来大刀阔斧的沈怀毓,头回如此犹豫不决。

她已在边境做了十年土匪,从瘦弱孩童一路攀至匪首,将戎族阻于沙漠咽喉之外,尽父母未尽之志。难道真要为这一桩旧事自折羽翼,落入皇宫?

可若不赴这场鸿门宴,使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她的仇恨又有何意义?

用归顺朝廷,换一个父母阵亡的真相。

大周太后,当真会拿捏人心。

刹那间,已有北风卷落雪,沈怀毓拍拍周身尘土,往深山走去。路遇守卫换班,她本想关怀一二,却见一颗红棕圆球径直滚过关卡。

沈怀毓立时飞身而起,横腿阻拦,“四喜公公请回吧。”

四喜公公原本以臂遮头,似团丸子,听见这声音,忽地定下心来,大喘着气起身。

“咱家如此好运,竟能遇上沈将军!”

他迅速掏出五彩圣旨,口中碎语不断:“天意!天意啊!咱家本还发愁,这贺兰山守卫也忒森严了些,如何才能将圣旨递上?瞧瞧!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沈将军竟在山脚等着咱家!”

他嗓音尖细如针扎,沈怀毓听得耳痛心烦,一把接过圣旨,将他拖到无人处,“行了,这张我先收着,还有别的吗?”

“什么都瞒不过沈将军!”

四喜公公又从衣袖深处掏出块四方包袱,将锦缎四角打开,却是件分外眼熟的衣服。

母亲死前穿着的战袍。

“太后晓得口说无凭,便叫咱家将这于将军旧衣带来,好叫您疑虑尽消。”不等回话,他又自言自语起来,“沈家一门三将,真是国之英烈!”

听见这评价,沈怀毓自嘲般笑笑:“我本土匪,与朝廷为敌,公公还是莫称我为将军的好。”

四喜公公回:“太后说了,哪分什么土匪官军,只要是将刀指向戎族而非百姓,都是大周之兵!您又是匪首,可不得称一声将军!”

沈怀毓不再争辩,她瞧着那件战袍,鹰纹已被血液染红,不由想起她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夜半敌袭,战鼓擂响,母亲于屏将年幼的她送入暗道,便披上鹰袍出帐迎敌。

耳边厮杀声越来越大,沈怀毓噤声躲在暗道中,熬过深夜阴森,熬过清晨寒冷,却再没等到一句“毓儿别怕,娘回来了”。

待敌军搜刮完毕,再无声息,她才从累累尸骨中拖出自己的父母,行至贺兰山下,挖坟冢,立墓碑,一双眼哭到红肿难睁。

她本就饥寒交迫,又因立坟筋疲力尽,头晕眼花,便不慎被山匪劫了去。山寨十年,她只将父母之恨算在戎族人头上,但若仇人深藏宫闱,她便不得不一探究竟。

当今皇帝痴傻如三岁孩童,朝事皆由太后把持,她若入宫,未必不是好机会。

思及此,沈怀毓便同四喜公公言:

“公公可回禀太后,我有三个条件。

一,若要我入宫,我只当皇后。

二,贺兰山寨不归顺、不通敌、不叛乱,自我入宫后,贺兰山众人只杀外敌,不杀官军。

三,我要兵权。”

沈怀毓看着银装素裹的贺兰山,下定决心,便不再忧愁善感。她遣人将四喜公公送回宁夏卫,便回寨中安排离开后之事。

贺兰石座上,她将母亲旧衣仔细收好,顺手把圣旨丢给小六,“又得一块好布,拿去给姊妹们缝衣服。”

沈怀毓忽然想起,若太后同意条件,山寨日后便不再与朝廷为敌,故而又添上一句提醒:“记得将字磨掉,缝内衬里,莫叫人看出不对。”

陆明察觉异样,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寨主这次要走?”

沈怀毓笑道:“还是小六聪明,我走后,这寨主之位给你当如何?”

陆明愣住,眼中却燃起些热烈,她不是未想过有朝一日做寨主,只是她现下既无资历,又无武艺,恐难服众。

沈怀毓瞧出她的纠结,便握起她右手,“我去皇宫,并不是弃了山寨。你如此聪慧,便应当能想通,日后山寨需要的不是退兵百里的武夫,而是坐定千里的谋士。”

她们于堂中相握,心脏随烛火跳动,手中暖意阵阵涌出,在鹰与豹的见证下传递玉符。

两人视线交汇,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野心,似雌鹰般睥睨世间,又如骄阳般融化万物。

-

雌鹰于山顶盘旋呼号,久久不落,却忽然俯冲,撞入一间红砖砌成的囚笼。

沈怀毓与伍燚纵马入京畿。

沈怀毓原想独自入宫,可伍燚这孩子,一听说她要走,急得棉衣都没穿,攥着鹅腿就闯入她房中。

她是沈怀毓捡来的孩子,无家可归。山寨十年,两人如亲姐妹般相处,一朝别离,便不知归期。

思虑再三,沈怀毓还是将她带在身边。

如今京城已近,沈怀毓心神激荡,伍燚却满腹忧虑。

“沈姐姐,你见过皇帝吗?我听人说他是个傻子,一点配不上你。”

“没见过。”沈怀毓并不在意丈夫样貌才智如何,总归只是块垫脚石,“傻子才好,傻子不会害人。”

伍燚又道:“要我说,姐姐是上阵杀敌的将军,便该找个什么……‘灵芝兰树’的翩翩佳公子,一文一武才般配。”

“是芝兰玉树。”沈怀毓用马鞭敲敲她脑袋,“待入皇宫,给你寻个教书先生如何?”

伍燚听见之乎者也便头脑昏胀,一下惊恐起来:“我不要!姐姐还不如找个师傅教我剑法。”

马儿有灵性,感受到主人惶恐,便也跑得七拐八弯,溅起滚滚尘沙。林间小路本就狭窄,却有一素白团子缩在路旁,毛发雪白素净,不似野物。

沈怀毓没来由联想到四喜公公。

伍燚欲避开那人,却越发失措,电光火石之间,沈怀毓扬起鞭子拍在马上,马嘶凄厉,迅速抬蹄,从那团子头顶飞跨而过。

伍燚与马又跑数十米才堪堪停住,折返回来骂人:“吓死我了!你这人怎么也不知躲,蹲在路边作甚?”

沈怀毓已将人扶起,毛绒衣领下本是张俊朗面孔,可一张脸毫无血色,双眼紧闭,嘴唇惨白,倒像具尸体。

沈怀毓拍拍他脸颊,“醒醒。”

没有回复,沈怀毓瞧他并无外伤,便探探这人鼻息,还活着。她心道声冒犯,便翻起衣饰口袋,却无身份证明。

“怕是冻狠了,入京替他寻个医馆诊治吧。”她将人拎至马背,又找来件棉衣裹紧。

伍燚扯出截长布,冲沈怀毓道:“这人模样倒是俊俏,要是傻子皇帝长这样就好了,起码瞧着舒心。”

“皇帝若如他般身娇体弱,再横尸荒野,那周国就算是完蛋了。”

沈怀毓接过长布,翻身上马,将青年束在背后。

两人一马疾驰于山野间,路途颠簸,身后雪团撞在沈怀毓肩膀处,疼痛间恍惚睁开眼,入目便是夕阳映照的侧脸。

下颌锋利,眉眼舒展,唇角微勾。乌发被风吹动,与鲜红披风交缠,罩在他脸上,似张热烈而柔软的网。

青年别无他想,只觉得一颗心随马蹄声砰砰跳动,不知过去多久,便看见了夜幕下的京城。

他周身一暖,再无苦痛,昏昏睡去。

-

几人赶在城门落锁前匆匆入城,查过路引,却被校尉拦住,欲往一处宅院去。

京城并无宵禁,戌时仍人群熙攘,热闹繁华。正因此,城内非清路开道不可骑马,沈怀毓与伍燚皆下马,再将青年放平。

沈怀毓问:“校尉可否稍等,我先为这男子寻个大夫,他冻晕了。”

这校尉名冯邵,极爱管闲事,又同军医学治了些跌打损伤,听见这话,便热心肠地掀开青年棉衣。

这一掀,便呆住了。

衣着华美,不染纤尘,雪狐面庞,左眉下一点红痣,丹凤眼尾上扬。越看越像传闻中的昭王!

冯邵左思右想,觉得一桩天大的救命之恩要落在他身上,兴奋神色难掩:“这位是昭王,在下将其送回府即可。你二人自此向东行五里,见巷口一树白梅,往里第三间便是四喜公公宅院。”

虽知青年必定身份贵重,但昭王是皇帝亲眷,此时同他攀扯上关系,恐凭空生出事端。

因而沈怀毓道声“多谢”便往宅院去了。

她同伍燚严肃道:“竟真是皇亲贵胄,伍燚,日后若有人问起,定要将功劳托于冯邵校尉。”

伍燚不懂其中缘故,但她一向相信沈怀毓:“我都听姐姐的!”

两人穿行城中,却是越走越寂寥,楼阁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像一座座压在人身上的小山。

待走入僻静宅院,四喜公公迎上来,满脸笑纹:“咱家先向皇后娘娘道个喜,愿您与陛下举案齐眉、永结同心!”

听见这称呼,沈怀毓有一瞬间不自在,但还是递上块银两,“公公言重了。”

四喜公公笑意更深,行至堂屋前,却将伍燚拦住,“太后已等沈将军许久了,这位小将军还是先随咱家去落脚处罢。”

沈怀毓独自入内,就见堂上一人黛紫凤衣,一人明黄龙袍,正谈笑风生,弹琴饮酒,好一场母子情深。

皇帝哪有痴傻之貌?天家母子哪有不睦之兆?

太后崔黎朝她举杯,“皇后终于到了。”

沈怀毓心下一颤,不详之感自后背生出,笼罩全身。

她似乎主动走入了一个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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