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的中门开了，迎亲的队伍隆重，一箱箱沉甸甸的嫁妆也称得上是十里红妆。
这嫁妆本是姐姐宋娴的。
父亲为了讨好荣亲王，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不知这家底儿给了她，父亲会不会心疼？
宋婉盖着红盖头，一步一颤，红布遮掩下的宋府，竟有假山有九曲回廊，无处不雅致。
宋婉觉得跟做梦似的，这些年来她一直被困在四方庭院中，甚至都不知道宋府的全貌是什么样，没想到第一次游览宋府，也是最后一次。
出了宋府就上了荣亲王府迎亲的马车，成亲本该是热闹的，又是这样的高嫁，可围观的宾客和百姓们却奇异地不发出任何喝彩的声音。
众人暗暗交换神色，高嫁又如何，注定是嫁去守寡的。这么年轻，可惜了啊……
荣亲王的权势如同此刻低垂的天幕，压在每个人心上，嘲笑、怜悯、幸灾乐祸的神色都是转瞬即逝。
宋婉上了马车忍不住将盖头掀起，悄悄看轿子外面，从青州到云京王府，还要走上三天三夜。
那位病弱的世子，是不可能随着迎亲队伍来的。
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
“信，可送到了？”宋婉问自己的丫鬟。
“送到了，还跟那位公子说了，府里办喜事，姑娘您不便多路面。等后天酉时，在码头见。”丫鬟青鸦道。
青鸦看着宋婉，劝慰道：“二姑娘，别担忧了，您替大姑娘嫁了，老爷必不会为难那位公子的。您嫁去王府，也不一定日子就如何不好了，我娘跟我说，别看现在如何，以后的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宋婉凝目看向自己的丫头，笑了笑。
青鸦一时有些晃神，二姑娘美则美矣，就是太冷了些，很少笑，一双眼睛像是能看进人心里去。
而现在专属于嫁娘的妆容精致又喜庆，让她难得的放着光彩，青鸦一时有些恍惚，“姑娘真美……姑娘您这么美，嫁去了王府，世子定会喜欢的。”
宋婉不置可否，只道：“你是我的陪嫁丫鬟，只得让你与我同去王府，虽不知以后会如何，可我觉得王府定是讲礼数的，你按规矩行事必不会有人为难你。”
随后从袖中掏出一柄簪子，“这个你拿着。”
这支簪子是荣亲王府给的聘礼中的一□□些赤金首饰几乎要盖不住，随意抽出一支，都看不出什么。
青鸦伺候她，从幼时到现在，受的委屈并不比她少。
如今到了王府之后的一切未曾可知，宋婉想早些为青鸦做打算。
就算青鸦因她受了连累要被赶出王府，将簪子变现，应该也够生活一段时间了。
在衣袖的掩盖下，宋婉攥紧了手指。
三日后便到了云京，皇权所在之地，果然富贵迷人眼，但从临近云京，宋婉的喜轿就被封的严实，不被允许再看一眼外面。
大抵是顾及到世子的身体，大婚的礼仪并没有宋婉想象的繁杂，甚至比在宋府时，父亲给她请的教养嬷嬷教的还简单。
观礼的宾客忽然骚动起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有世子的名字。
下一刻，她手中的红绸另一头被人牵起了，清苦的药香袭来。
宋婉眼前都是红色的，只看到清瘦单薄的剪影，是那个病的数月都下不来床的世子，亲自来了么？
微微的骚动平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开始拜天地。
她一手拎起繁复厚重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跪下，怎料还未跪实，另一只手中的红绸陡然一沉。
“干什么！”是男子沉而冷的声线。
声音忽然变了，尖锐而愤怒，“狗奴才，扶我干什么？我自己连堂都拜不了了？”
“滚开！”
明明是很好听的声线，却揪成一团，化作尖锐的利器从每个人的心上划过。
有一道视线落在宋婉身上。
阴冷，审视，危险，似乎能穿透她的红盖头。
宋婉闭上眼，觉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接下来是剧烈的咳嗽声，有一种不祥的颤栗感。
他竟直接倒了下来，气血攻心，一口血直直喷在了她绣鞋上！
一切都乱了。
*
折腾到后半夜，沈湛本面无人色的脸才缓了过来些，但额上仍有虚汗，刚喝了药。
王妃早逝，荣亲王看着儿子这般，脸色也没比儿子好多少，走出门槛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婢女们也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
“世子怎么、怎么这么生气啊，管家就扶了他一下。”
“你来的晚，不知道世子不喜人触碰他？管家也是担忧世子身体承受不住拜堂的繁琐礼仪……”
“唉，拜个堂就这样了，那还圆房吗？”
“想什么呢，世子怎么能……不过世子妃嫁过来也不亏，世子那么俊。”
婢女的窃窃私语由近至远飘过。
拔步床内烛火幽暗，宋婉已在这坐了许久，身子都僵了也不敢动。
世子本就身体不好，娶了她是要冲喜的，结果还闹成这样。
可宋婉很迷茫，这难道怪她么？
沈湛的脾气很不好，对下人动辄打骂，十分刻薄，她有些害怕他会把方才的狼狈怪到她身上。
可她又不是真要嫁给他做乖顺的世子妃，在今夜将一切告知他之后，只怕她也留不下这条命。
宁为玉碎而来的决心，此刻更坚定了些。
居室内很静，仔细听，能听到男人沉重的呼吸声，他并未向她靠近，宋婉却觉得有种非常难受的被束缚的感觉。
盖头被掀了起来。
沈湛垂眸看着自己的新娘，宋婉正抬起眼，那目光平静幽冷，直望进他心里去。
“闭上眼。”沈湛道。
宋婉顺从地将眼睛闭上。
她在这之前，并未去了解过这位荣亲王世子，只知道他体弱多病。而方才那一瞥……
世子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面黄肌瘦，一副不久于人世的可怕死气，而是……穿着喜服的青年苍白的脸上是病态的潮红，有着俊美的近乎妖冶的容颜，肩膀很宽，清瘦嶙峋增添了几分破碎感。
居室内装饰极为喜庆，红绸红烛，沈湛在这铺天盖地的红里，整个人却有着极其诡异的洁净无暇。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厌恶和轻视从他心中升起。
他讨厌她方才那样看他。
宋婉仍然闭着眼，并不知道沈湛肆意的有些恶毒的目光。
但她也无所谓。
“世子。”她柔声唤道。
“下去。”沈湛道，“滚出去。”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冷而沉，好像是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宋婉干脆直接道：“世子，我不是宋娴。”
“宋娴？”沈湛一字一顿，似乎在品味这两个字的意思，轻慢道，“宋娴是谁？”
宋婉一时语塞，他竟不知道跟自己成亲的女子的名字……
“宋娴是我嫡姐，本是她应与世子您成婚。我嫡母和父亲嫌您体弱多病，恐姐姐嫁给您遭罪，又恐荣亲王府权势，才换了我来。”宋婉仍闭着眼，语气有种无辜的恶意，“世子，我知道这等大事迟早有露馅儿的一天，这才告诉您……”
沈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女子闭着眼，一张脸白皙莹润，下巴却尖尖的，红唇一张一合，靠近些还有女儿家特有的馨香。
这香气像是灵蛇，深深钻入他的肺腑，令他感到无端的烦躁。
她的气味，和她看他的眼神一样，都让他生厌。
宋婉说完话，等着他的反应，心中斟酌着如何将自己的不洁说出，以达到更炸裂的效果。
然而，居室内一片寂静。
没有预料中的暴怒。
她实在不耐，睁开了眼，便对上了沈湛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正凑近了看着她，瞳孔似乎眯成了一条锐利的细缝，如同兽类捕食时。
冷静专注。
让宋婉忽然想到小时候见过的蛇。
毒蛇。
沈湛看似专注，实则并不在意她说的话。
但她似乎是想……利用他？
“那又怎么样？”他看着她道，而后顿了一下，移开了在她脸上的目光。
他好听的声线里都是对她的厌恶和轻慢。
“世子，我不是宋娴……”宋婉又说了一遍，迟疑道，“我已不是……”
“你是谁不用告诉我。”沈湛冷冷道，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大可以滚回宋府去。”
宋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整个人僵在那。
她没想到沈湛这么难搞，完全不按常理……
她怎么能再回宋府去？难道要跟父亲和嫡母、母亲说，她把他们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的真相告诉了沈湛，沈湛并没有迁怒宋府，还将她赶了回来？
宋婉不愿陷入更糟糕的境地中去，她脑中飞速运转，世子既不在意她的身份，那么将他稳住，以后再从长计议，才是唯一的路。
她忍气吞声道:“世子，我已经进了荣亲王府的门了，将实情向您陈情，也是为了往后你我夫妻无隔阂，我并未犯错，怎能新婚夜回娘家去。既然您不在意我并非是我嫡姐宋娴，那我能不能留在府里侍候您？”
沈湛问：“那你是谁？”
宋婉答：“宋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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