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双香做的是一种他们塞外爱吃的奶糕。鲜牛乳烧开后,加入白醋,牛乳便会成结,将成形的奶絮过滤出来,捏做拇指粗细的长条,晾凉后再滚上黄豆粉就可食。
楚双香听婢女说,贺玉谨不喜甜食,便将红枣和山楂换成了核桃和杏仁片。这样做出来的奶饼口味清新,甜而不腻。
奶糕一出炉,后厨的师傅、府里的嬷嬷婢女,都吸鼻子,互相问:“什么味呀!这么香。”
“是王妃娘娘在厨房做吃的呢!到底是什么啊?什么味儿啊!这么香!香晕了!!!”
楚双香装了一食盒,还剩一些,便让婢女分给府里人吃。众人一尝,更是赞不绝口:“真好吃啊!从没吃过这么香的糕点。”
“奶味真浓。还有没有啊?”
“诶诶诶!这谁的黑猪蹄子,拿两块了啊!偷吃的滚出去!”
马车里,楚双香怀抱着小巧的食盒,浓郁诱人的奶香即便隔着盒盖仍能扑面而来。
她一路都忐忐忑忑,马车停下,楚双香撩起车帘,铺面而来的是夹杂着冰雹的风雪。看清车外一切时,她那茫然的心悸停止了跳跃。
寒冬腊月天气,大批游民聚集在南城城墙下,他们衣不蔽体,像蚂蚁一样蜷缩成一团。
贺玉谨快步穿梭在游民之间,他没有戴毡帽,披着一身半新的黑色披风。一名腿伤的少年匍匐在地,口中发出低低的哀叫吸引了他的注意。
贺玉谨停下脚步,在少年脚边半蹲下身。
那少年一惊,贺玉谨的随从也跟着一慌,随从说:“王爷,属下立刻请军医过来,莫要弄脏了您的衣服。”
“不必。”贺玉谨淡淡地说。
他审视着少年的腿,然后拨开了挂在腿上的几块破烂的布条。
少年整条腿已严重浮肿,小腿处有一块碗口大的疮口。疮口不知坏多久了,中部凹陷,隐隐散发着恶臭。
伤口露出,就连随从都忍不住扭开头,不忍细看。
而贺玉谨却面不改色,他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刀尖在袖口抹了两下,放在火炉上烧了一会儿,待那刀尖微微发红,便将刀锋切进了脓包内。
像爆炸一样,黄色的液体顿时迸流出来。贺玉谨继续下刀,手很稳,仔细剜着溃烂处的腐肉,直到整个疮口全都清理干净。
整个过程那少年疼到目眦尽裂,浑身发抖,却硬是没有喊叫一声。
贺玉谨站起身,擦掉刀尖上的脓液,说:“不叫疼,是个勇士。小子,你今年几岁?”
“十四。”少年倒抽着气回答道,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异常明亮。
贺玉谨说:“待你十六岁,来参军,本王等着你。”
少年露出一抹虚弱而开心的微笑,瞳孔更黑亮了,透着对生的期望,他朗声道:“谢王爷恩典,我一定要活到十六岁!”
贺玉谨牵了牵嘴角,点点头。
他迎风转过身,片片鹅毛似的雪花里,他看见楚双香就站在他的身后,抱着一只小小食盒。一身素衣,肤白胜雪,乌发上染着朵朵雪,
他的眼神一恍惚,愣了一会。
待看清来人就是楚双香,而不是他以为的错觉,他的脸色就蓦地沉了下来。
贺玉谨脸色一变,楚双香原地踟蹰,更不敢靠近。
她站在原地,将食盒抱得更紧了。
贺玉谨大跨步走了过来,解开披风,一股脑地往楚双香肩上一围,收紧两根垂下来的绳带,让楚双香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外头。这双眼睛还滴溜溜地转,像一只无辜天真的小鹿。
贺玉谨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我……”不等她回答,贺玉谨又将她一拽,往不远处的临时帐篷走去,“进来再说。”
说是帐篷,但帐篷里面其实并没比外面暖和多少。帐篷只有薄薄一层,四面都透着风,暖炉全拿出去给了游民。屋里只简单摆着几张椅子和案几,其余什么也没有。在帐篷里开口说话,一开口,嘴巴里都在喷雾。
贺玉谨每日卯时就来这儿,子时才归。冬天几乎全部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儿受风吹。
贺玉谨从案几下拿出一只手炉,这手炉太小,排不上什么用场,所以一直没用。他又派人捡了些碎炭进来,放进手炉里,搁在楚双香脚边。
等其他人都出去后,贺玉谨懒洋洋地往躺椅上一靠,强劲的手臂缠上楚双香的腰,将人往自己怀中一搂。
楚双香便直接坐在了贺玉谨的腿上,“王爷……”楚双香浑身僵硬,两手僵硬地撑在贺玉谨的腿上。
她紧张极了,几乎不敢喘气。这么薄的帘子外面,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只要有人进来找贺玉谨,就会看见他们的姿势。
楚双香想起身,但身子一动,臀|下坚实的大|腿触|感就越明显了,这时候突然要起来,反而更尴尬。她便垂着眼,将腰板挺得直直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心又在怦怦乱跳,呼吸一会儿轻,一会儿重。
“外面,外面有人……”楚双香期期艾艾地说。
贺玉谨抱着楚双香,还能察觉不出她的僵硬?他觉得有些好笑,便手指捏着楚双香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说:“病了这么一场,脸都小了一圈,还有工夫想这种事?”
楚双香大病初愈,本来饱满圆润的脸颊看起来都似乎要瘦了一圈,愈发显得那双眼睛又黑又大。
他倒是想得很。刚开荤一次,就一连当了多少天和尚,他精力可是很旺盛的。
“没人会进来。”贺玉谨说。
这样的美景,他只舍得自己一个人欣赏。他刚刚就吩咐过,这一盏茶的时间,谁都不要进他帐内。
楚双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个姿势难受,她也怕从贺玉谨腿上滑下去,便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贺玉谨肩膀上。
下一瞬,贺玉谨双宽厚的手掌就盖上她的前额。
楚双香呼吸一滞。
“还是有点烫。”贺玉谨蹙眉道,他觉得手摸不够准,干脆将自己的额头凑过了过去,前额抵上了她的。
这下楚双香连呼吸都不会了,她咬着嘴唇,感觉自己飞速跳动的小心脏下一秒就要爆炸了。
“怎么还越来越烫了。”贺玉谨说。
“刚刚还没这么烫的。”
楚双香:“……”
你不这样,就不烫啊!
楚双香在贺玉谨的胸前推了一下,垂下头,说:“已经好了,烫是因为热。”
贺玉谨没说话,手掌又摸着她的额头。
凡事都是由简入奢难,而由奢入简易。刚刚贺玉谨以额相抵太过火,现在只是用手摸,楚双香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脸上的发烧渐渐降了下去。
贺玉谨摸完她的前额,手又自然而然地放在她腰上,碰到她冰凉的指尖,立刻将她手一攥,揣进了怀里,不悦地说:“大冷天的,跑这里来做什么?”
楚双香这才想了起来,忙要取食盒,说:“我,做了一点奶糕。”
她兴冲冲地揭开盒盖,一看,小脸就瘪了下去,撇嘴说:“好像已经冷了。”
贺玉谨已经拣起一只,一口就咬去了一大半,“味道不错,从前没吃过,怎么做的?”
楚双香又高兴了起来,简单地告诉贺玉谨要如何做,“我做了核桃和杏仁两种,王爷刚刚吃的是核桃的,还有杏仁的。”
贺玉谨瞥了一眼食盒,却不动,说:“那就再吃个杏仁的吧。”
“嗯。”
贺玉谨说完还是不动,故意扬了扬眉。
楚双香这才会意,贺玉谨是要她喂一只杏仁的给她。
她本不愿意,但又想到贺玉谨昨天照顾她时,估计也做了不少不愿意的事。虽说他们只是缘分短的夫妻,但只要是夫妻,就要互相帮助才是。楚双香便硬着头皮,拣了只杏仁的,喂到贺玉谨嘴边。
贺玉谨咬了一口,灵活的舌尖故意在她手指上一卷。
楚双香吓了一跳,连忙缩手。眼睛瞪得浑圆,满脸控诉。
吃就吃呗,怎么能咬人!
贺玉谨心里终于舒服了,他可是相当记仇的,可算是报复回来了。
贺玉谨眯着眼,一边细嚼慢咽地品味着奶糕,一边享受着美玉在怀,说:“南郡王妃说你是因落水而染风寒,我现在要听你说,你是如何落水的。”
这事楚双香也不知如何说,她实在记不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能肯定她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她姐姐楚玉儿,另一个是一个陌生男人。这种话绝不可乱说,说出去楚玉儿的名节就有毁。
她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告诉贺玉谨,等她回忆清楚了再说,“我,我不记得了。”
贺玉谨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责怪。
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楚双香不记得也无所谓,从此以后,他会把楚双香保护好。
宽厚的手掌在楚双香后背上轻轻拍了一把,说:“行,不记得就算了。现在回去,我今晚……”
贺玉谨微微一顿,“早些回。”
楚双香脸皮一涨,小声说:“好。”
*
每晚亥时,士兵会将没捱过今天的游民清出来,将他们硬邦邦的身体推在板车上,然后拖到城郊用火烧掉。因为大批的死人会散发恶臭,滋生出更多的疾病。
贺玉谨站在城门前,看着战士们一辆辆板车往外拖。
“今晚死了多少?”贺玉谨沉声问。
“十四。”随从低声说。
前日还是四人,昨日是八人,今日就是十四人了……
冬天越来越冷,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又一辆拖着死人的板车从贺玉谨面前驶过,这已经是今晚拉走的第四趟。
“等等。”贺玉谨突然叫停了这辆车。
“是。”
板车停了下来,一条年轻人长满冻疮的腿从竹席下露了出来。
贺玉谨掀起竹席的一角,他对上了那位少年黑色的眼睛。
贺玉谨的心好像被一双手狠狠地捏住,然后猛地按进寒冷刺骨的谷底。
今天早上的那个勇敢的少年并没有活到十六岁,他甚至没有活到第二天。
当最后一辆板车驶出城时,贺玉谨还久久没有回神。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国家最善良的人民,没有死于烽飞的战火,却死在了太平盛世的城门外。
贺玉谨手握紧拳,沉声说:“备马,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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