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一事既已敲定,阿嫣亦无需再回春风楼,只留在御史中丞府里学规矩礼仪。
御史中丞夫人对阿嫣道:“从今往后,你出了这道门子,代表的是御史中丞府的颜面,你先前如何我既往不咎,不过定要将楼子里带出来的习气摒除掉,大家闺秀要有大家闺秀的风仪,莫叫人看短了去。”
阿嫣浅浅应了,她有心打探她的未婚夫崔冶的消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但都被人含糊其辞过去了,只说崔冶是一等一的人物,让她安心待嫁便是了。
后来,阿嫣也想通了,崔冶跟御史中丞家总有疙瘩在的,他们自然也不好跟她多说什么。
御史中丞府对外宣称阿嫣是府中的二姑娘,由于体弱多病一直在道观里静养,这才将将回府。
由是,阿嫣也有了新名字季云瑶,只是她的小字依旧唤作阿嫣。
总之,在御史中丞大人神通广大的操作下,最终赐婚圣旨上落的是季云瑶与崔冶,而不是其嫡长女季云歆的名字。
赐婚圣旨既下,婚期近在眼前,季府并没有短了阿嫣的嫁妆,恰恰相反府上给她备的嫁妆十分丰厚,并没有因为她的尴尬身份而敷衍她分毫。
大户人家做事讲究,她替季大姑娘嫁给崔冶,也相当于给季大姑娘当了一劫,所以季家在嫁妆上十分舍得。
采星浣月也抱着阿嫣从扬州带过来的行李,一路随她上了出嫁的马车。
送嫁的车队连绵好几里,阿嫣只将一个檀木盒子紧紧的抱在怀里,那里面装的都是她阿娘的遗物,甚至有一双锋利的鸳鸯剑,小满那孩子走得急,又只带了他的小木剑,没动檀木盒子里的东西,连把真正的剑都没有,在这乱糟糟的世道如何防身啊?
思及此处,阿嫣轻轻的叹了口气,她撩开车帘望着繁华的临安城,正式与这座梦华之城告别,马车经过登闻院的时候,采星纳闷道:“这衙门口怎么摆了一张擂破鼓面的破鼓?”
阿嫣心不在焉的附和道:“是啊,挺奇怪的。”
“不奇怪,当年崔氏国史狱案宣判的时候,太学生们抗议判的太重,数百太学生伏阙举幡,擂破登闻鼓表达不满,崔冶由此捡回一条命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从窗外响起。
“陆大人,好巧。”阿嫣打招呼道。
“崔冶是镇国摄政长公主的独子而这门亲事又是官家赐下,按照大景律例,他的亲事应同礼部一道协办,我与李丰李大人会送姑娘去虔州的。”陆鹤闻解释道。
送亲的队伍一路南下,西行。
半个月后便抵达了庐陵螺川驿,一行人打算由此弃舟登船,沿着赣江南下到达虔州。
陆鹤闻和李丰商议暂且先在螺川驿停留两天补给物资,阿嫣没异议,她们坐了这么久的马车早就絮烦了,这是难得可以舒展筋骨的机会。
也是赶巧,她们一行人正好与一群游学的学子们赶到了一处,螺川驿瞬间变得热闹了许多。
大景一向重文轻武,文官治国,是以文风也较之前朝昌盛许多,经常有学子们结伴而行,到处游学。
两队人马相遇,将驿站挤的满满当当的,阿嫣一行人打的是御史中丞府的旗号出行,远比旁人尊贵体面,驿长不敢怠慢,将上等的雅位先予了她们,那帮学子们被安排在了偏厅里,虽然隔着帷幕,但并不隔音,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就可以彼此听到。
阿嫣她们这一桌人用膳相当安静,隔壁偏厅的学子们又是吟诗又是作赋的,喧哗的紧。
阿嫣心中暗暗忍耐道:文人就是吵闹。
不多时,隔壁偏厅有个穿着旧青衫的寒儒小心翼翼来请人,说是驿站内发现了不少名士的墨宝与碑刻,特请陆鹤闻和李丰两位大人前去雅赏。
陆鹤闻兴致缺缺,倒是李丰摩拳擦掌的起身,打算一睹为快,陆鹤闻不好就这么坐着,遂也一同前往。
那寒儒的目光若有似无的飘向阿嫣,不过到底克制,没说出什么唐突的话来。
虽然大景的文人名士酷爱到处留墨宝诗词,只是螺川驿并不大,能有多少值得玩赏的文迹?他们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跟御史中丞府搭个话,若运气冲天的话,说不定他们的诗词会传到季相公的耳朵里,如此一来,发达的机会岂不近在眼前。
阿嫣在主厅饮茶,听着不远处的酸词滥调,只盼着时间快快过去,她们好早日登船。
这时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竟想不到此处也有党人碑。”
众人纷纷抬目看去,又是感慨又是鄙夷,七嘴八舌道:“还是季相公有远见,若由着党人碑上的乱臣贼子当权,我大景百姓不知要多吃多少苦头,哪里有近十年的安稳日子过。”
“可见季相公主张和谈是相当英明神武的。”
“太上皇帝北狩时,北凉人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季相公敢于直面寒刃上书乞留大景宋氏皇族,是何等的忠勇不凡!可谓是大景第一忠臣也。”
“乍见此碑我心中感怀,又得了两句,还望诸位仁兄斧正。”
一时之间,又是新一轮的吟诗作赋。
甚至有那性情偏激的,还要在党人碑上生踹两脚,以表达对碑上人名的不满与愤恨。
定嘉党人碑是根据季衡叛国谋反案和崔行国史狱案这两宗大案厘定的罪臣名单,由定嘉帝御笔亲书令人篆刻在石碑上,发往大景各处驿站,路旁,让国人引以为戒。
有那会奉承的官员,将治内人流密集的地方都放了此碑,扬州的春风楼里也有此碑,对此阿嫣并不陌生。
甚至她至今还记得,党人碑第一行第一列便是靖威军主帅季衡的名字,第二便是国史狱案的主谋崔行,第三就是她的未婚夫崔冶,如今第一第二都已伏法,碑上大多人物不是被贬就是流放,总之早已凋零的不成样子,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与螺川驿这块保存完整的党人碑不同的是,扬州春风楼的那块党人碑早已被毁的不成样子,人们也是骂,不过骂的不是碑文上的人,而是制碑文的人。
扬州在大景北地与北凉仅有一河之隔,每次北凉重兵压境,有识之士就会站在党人碑前痛骂季相公卖国求荣,残害忠良,散了靖威军,也散了大景军魂。
党人碑上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一进腊月,天寒地冻的,人也容易乏困,阿嫣轻轻打了个哈欠,预备上楼休息一会儿。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别样的骚动,一群手持大刀的土匪闯入驿站内,见人就抢,不给就打。
有些脑袋直的学子冲上前去大声喝止道:“大胆狂徒,休得放肆,好好的做个百姓不成?非得自甘下贱,落草为寇……”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领头的那个大汉踢出三尺开外:“格老子的,跟你爷爷我念这放屁的经?!少他妈废话!快点拿钱出来,爷爷我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一时间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儒生们,皆是吓得瑟瑟发抖,抱头缩在角落里,更有甚者躲在党人碑后面掩耳盗铃,祈祷这些土匪看不见自己。
陆鹤闻与李丰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手执大刀的土匪亦是寒了脸色。
阿嫣在室内,看到这一幕已是吓的手脚发软,她强忍着恐惧,迅速回房去拿自己的剑防身,她不停的给自己鼓气道:我是练过剑术的,不怕劫匪!
采星浣月虽然也很怕,但还是将阿嫣死死护在身后。
“啪啦!”一声,阿嫣的房门被劫匪踹开,陆鹤闻和李丰被人颈边架刀威胁着走了进来。
陆鹤闻急声道:“季姑娘,劫匪只要钱,将身上的财物予了他们,他们不会伤你性命的。”
阿嫣脸色苍白,握剑的手掌攥的发白,她提声说道:“财物都在库房里,各位好汉请自取!”
这时房间里窜进数个土匪来翻箱倒柜搜查,显然他们并不相信阿嫣的话,如此搜了片刻也没搜到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直到他们看到一方檀木盒子,这才眼前一亮。
“不可!”阿嫣怒道,那是她阿娘仅留的遗物了,物在她在。
“季姑娘,莫要贪恋财物。”李丰紧张道。
说时迟那时快,阿嫣抽身向前,迅速出剑抢夺檀木盒子,只要她活着,任何人休想拿走此物!
她凭借灵巧的身姿,倒和眼前这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壮汉土匪斗的有来有回。
“你们磨磨蹭蹭的……”前来监督的土匪看到阿嫣的身法之后,突然哑了声,待看清阿嫣的眉眼之后,他瞳孔猛然一缩,怔忡片刻忽然欺身向前,将与她缠斗的土匪挡开。
“二当家的……”那土匪面露疑惑,愣愣的看着他。
来人怒骂道:“在这里欺负弱质女流,瞧你的出息,忘了大当家的话了?”
那土匪摸了摸脑袋,敛刀羞愧的说道:“盗亦有道。”
二当家的微微颔首,他转身仔细瞧了阿嫣两眼,抬眸看向陆鹤闻与李丰,问阿嫣道:“那些都是你的人?”
阿嫣紧紧抱着檀木盒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御史中丞府的人?”二当家的又问。
“是。”阿嫣道。
那二当家的突然垂首,左眉尾处的断疤尤为可怖,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量问道道:“你姓季?”
“是,有什么问题吗?”阿嫣大着胆子问道。
二当家的忽然冷笑一声,目光犹如实质的扫了她一眼嘲讽道,“你也配姓季?!”
阿嫣瞬间无语,她本是不配的,可她是替人挡刀的,也就配了。
那人说完便挥了挥手,率领众匪走了,甚至还将抢到的嫁妆还给了阿嫣。
有匪疑惑道:“二当家的,咱抢的不就是当官的吗?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妈的,你在教老子做事?”二当家的暴躁如雷的骂道,他经过党人碑时,见后面还躲着人,挥刀便将党人碑击碎,继续抢旁人。
螺川驿遭了匪,等就近官兵赶到时,这群土匪早就逃之夭夭了,赶来的知州得知阿嫣她们并没有太大的损失,皆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保证定会好好剿匪并加强了螺川驿的防卫后亦扬长而去。
是夜,阿嫣走了困,披上衣裳在庭中散步,偶遇陆鹤闻。
陆鹤闻正坐在苍然亭中饮酒,见了阿嫣忙起身道:“说来惭愧,今日之事多亏阿嫣姑娘挺身而出,我等才未遭受重大损失,不然这趟差事实在没有办法跟中丞大人交差。”
阿嫣淡淡道:“陆大人不嫌我莽撞便好。”
陆鹤闻摇了摇头,他目光落在破碎的党人碑上,忽然开口说道:“季衡死后,西狄军中突然多出七个汉军侯。”
阿嫣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陆鹤闻继续道:“而江南汉地多出不少草莽匪寇,江西多山,利于此类匿踪。”
阿嫣顿时了悟,轻声道:“陆大人是说……”
“十有**罢,西狄人并容不下那么多的汉人军队,江西多匪患不过因为崔冶在虔州,他们还不曾心死。”陆鹤闻分析道。
阿嫣沉默片刻,启唇问道:“陆大人可否跟我说说崔冶?”
陆鹤闻猛灌一口烈酒,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我并不识得他,所得不过都是些道听途说的话。”
“没关系的。”阿嫣轻声道。
“崔冶出身大景顶级世家,又是镇国摄政长公主的独子,他少年成名时我还在家乡寒窗苦读。”
“我科举之前,大景朝堂之上还是主战派占了上风,那时大景旧都的皇室宗亲刚刚被北凉人掳掠北上,镇国公主随夫在江南任职由此躲过一劫,当今圣上凭借镇国公主的扶持登位称帝,只是官家当时年幼,朝政由镇国公主总览,朝堂上下勠力同心锐意北伐收复河山,那是靖威军最风光的日子。”陆鹤闻说到此处时仍是感慨万千。
“当时崔冶少年及第投身行伍,鼓舞了一大批青年投军,连长公主的独子都投身军营,他们那些失地的北人又何惜此身呢?一时上下人人以崔冶为楷模,争相弃笔投戎。”
“两年后,镇国长公主溘然长逝,朝廷北伐的步子戛然而止,北伐主力靖威军的主帅季衡被指控叛国谋反,押回临安行在问罪,崔冶因提前一个月回临安为长公主守孝而躲过了此劫,你看啊,这党人碑上前二十的人,除了崔冶无一活口。”
“季衡被定罪后,镇国公主的驸马崔行因修国史时对艺祖皇帝当年之事不加矫饰被人告发涉嫌辱国,由此落狱,崔冶被牵连入狱,崔氏一向被认为大景文脉,在文人中的声望极高,朝廷此举触文人逆鳞,一时之间太学生伏阙举幡,崔行之师文太傅三跪孔庙请罪,最后自戕于孔庙前,崔行闻讯肝胆俱裂,亦自尽于狱中,登闻鼓由此被文士们擂破,高呼替崔氏喊冤,崔冶被愤怒的文士保了一命,囚在虔州郁孤台,自此再无声闻。”说到最后,陆鹤闻的声音有些颤抖。
阿嫣叹了一口气问道:“季将军真的有罪吗?”
“我不知道。”
“崔驸马真的有罪吗?”
“我不知道。”
溶溶的月光落了满地,阿嫣抬眸似是看到了陆鹤闻眸中星星点点的泪光,她恍悟今日遇到的兴许是季衡将军的旧部,那句你也配姓季犹如惊雷般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她的心头无来由的徒生一抹酸涩。
难怪御史中丞夫人说复建太学,非崔冶莫属呢?原来太学便是因国史狱案一事废黜的。
崔冶他出身贵胄,少年成名,骤逢突变,数年背负罪臣之子的恶名,如今不知是何情景了?
崔冶:我不在江湖,江湖都是我的拥趸。我不在朝堂,朝堂尽是我的传说。
战战兢兢作者君:对,你就是你,不一样的烟火。
阿冶是一枚响当当的进狱系男主!
下章!下章他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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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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