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过那三人的难堪,安子夜这一身疲倦总算是得以纾解,辞别小沙弥,脚步轻松踏出说法堂。
回程,日头不晒,时过山风,另有邃穆诵经声如仙泉灌耳,注入心野,涤去诸般俗事纷扰,竟叫人久违感获一瞬平静。
她深谙此刻得之不易,一时也没能按耐住贪心,停了步子,踌躇是否要信步一遭再归。
难定之际,一抹眼熟背影先行替她做了抉择。
“念春?”
余光无意捕捉到前路少女,安子夜思忖片瞬,诧异跟上去。
念春步伐急,她从后追了几步,见难以扯近距离,便索性不追了,只一路远远随在后。
正疑惑小丫头为何来此地时,倏地脚下一咯嚓,踩中异物。
安子夜停下,挪开脚,原是一只香囊。
她弯腰拾起,掸去灰尘。
香囊是拿顶好布料绣制,正反各刺有一枝迎风摇曳的迎春花,针脚细密,花案精致,她特意还翻开囊口也瞧了眼,果真绣有一个小小的“春”字。
确实是念春之物。
布料是她在洛府寿宴后赏的,小丫头裁了两身新衣,其中一套还送给了关系最要好的飞萤,这香囊约摸是拿舍不得扔的角料做的。迎春花亦是其喜好,名字里有个“春”,念春于是爱屋及乌喜好一切春之物。至于囊口小字,念春羡慕飞萤学识字,她瞧见便叫其一道学,而后两个大字初识的小丫头逮着空了就爱写写画画,尤其最喜给贴身之物绣上自己的名。
念及此,安子夜淡淡一笑,抬起眸。
虽有所耽搁,念春倒也未被她跟丢,少女的灰色衣袍自远处佛殿门前一扫而过,应是入了殿内。
她行至佛殿前,仰首望向额匾。
海晏河清。
这名……非但不像是佛寺里会有,更不像佛殿名。分明此间大殿庄严宏伟,应极受重视才对。
安子夜踩着石阶狐疑望向里。
内室灯火通明,却极为静谧,也不见念春行迹,她驻足须臾,又观一眼四周,才终于步入。
踏进佛殿,入目是一尊石像,相较片刻前所见金佛,这尊要稍显朴素,至少并未通身贴上金箔。
石像是一名美貌妇人,脚旁还懒洋洋趴着一只白毛异瞳狸奴石像。
妇人衣着华丽,举止雍容,通身散发逼人贵气,然而眉宇间却隐有急切,双目含带悲悯之色。
她不是佛,但也似佛。
目光几经兜转,在扫过妇人衣袍间的凤纹时,定了定,安子夜心下骇然。
“嚓……”
恰这时石像后传来细微异响,她不得已暂敛心绪,提步寻去。
“念春?”
不同于说法堂,此殿室并未同其他佛殿相衔,是以待她绕到石像后,瞧见的便只有高而厚的室壁。
自然,也未见到任何人。
安子夜正觉古怪。
“啪!”
又是一阵异响。
然而这次,竟是从石像前传来,动静也无比大,恍是有何物被摔碎。
她急步转回去,只堪堪来得及见一道人影自门口溜窜而出,而面前,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碎石。
狸奴被摔。
它根根分明的雪白毛发此刻已沦至地上数不清捧不起的石头渣。
安子夜却来不及多思,大步跨过碎石追至门外,奈何仍是迟一步,人影早已没了踪迹。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急切逼近。
她回头,竟见一个小沙弥满脸惶恐正往此处赶。
小沙弥来时方向,有青年正立在道上,与她遥遥对上眼后,才慌忙离去。
“阿弥陀佛……”望见殿内惨况,小沙弥双掌合十作闭目状。
安子夜收回视线也跟着回看一眼,苦笑。
“小师父大约不会信不是我干的吧?”
小沙弥不语,口中倒低低念叨起她听不懂的经文来……
*
舍利塔内。
皇帝立于人前,将三炷香插入鼎内,继而退回原位。
紧随其后是裴临、裴珩两兄弟陆续上前奉香。
万空大师则合掌闭目候在旁侧诵念经文。
众人面前是一颗舍利,乃伽若寺得道高僧惠生法师坐化而成,至今已在舍利塔内供奉百年之久。
期间,南北交锋,舍利塔一度险被北巽细作付之一炬,谁料至大火熄灭,塔身已残败不堪,此颗舍利却依旧毫发无损,甚至较往日越发神圣纯净,令人肃穆。
此兆,预示南乾虽曾受蛮骑重创,但泱泱之国非但不会就此凋敝,反而要浴火涅槃,他日必踏平蛮地,保巍巍南乾国祚绵长,世代昌盛。
彼时,有脚步声靠近。
皇帝抬手示意噤声,直至半柱香后,万空诵毕,他方缓声开口:“说吧。”
“回陛下,塔身确实发现了桉木痕迹,用法也极其刁钻,多在塔顶、斗拱及墙体危处此类平日不易察觉之地,且与柚木混用,更难叫人窥见。”
皇帝负手而立,闭了闭眼,缓半息。
“如若不查,最坏会如何?”
话者飞快抬头看一眼,随即又埋低下去。
“桉木不比柚木,不耐湿,易受腐蚀,也不抵虫害,经年累月,怕是有坍塌之险。”
皇帝不再出声,默然间,周身散发出无形威压,叫除万空大师外的一众人不得不垂首敛声屏息。
塔内死寂,依稀还能听见有人捏紧拳头时漏出的咯吱响。
也不知过了多时,太子裴临率先走出,跪地打破僵局。
“父皇,儿臣恳替父皇分忧,愿亲力侦破此案!”
皇帝睁眼,缓慢转过身,俯视着地上青年长久。
尔后走到近前,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
“太子有心了。”
裴临神色一松,正欲再开口。
“不过。”皇帝收回手,“太子刚回京,朕尚有颇多事要交与你去做,另外你和上官家的亲事也是时候该筹备,此事就别参与了。”
青年眼底刚涌上的光亮转瞬又黯淡下去。
“是……”
“老二。”
裴珩听言跪地,“儿臣在。”
“朕命令你即日起要全力追破此案,人手随你调配,不论地位,不分品级,凡与此案牵涉者,势必一个不落地都给朕揪出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些国之蛀虫,暗地里在一点一点啃食朕的南乾!”
“儿臣领命!”
待气焰稍平,皇帝方缓和脸色,含笑看向万空。
“大师,那舍利子就还有劳你再多多留心看护了。”
万空见礼。
“陛下宽心,此乃贫僧本分。”
皇帝颔首,就此打算离开舍利塔,不想刚提步,便见苏双全的身影迎了过来。
“陛下,适才有人来报,说是宁安王妃误闯先皇后佛堂,还、还摔碎了狸奴的石像……”
“又是她!”皇帝皱眉,气得竟不由扶了扶额角。
苏双全见状赶紧上前搀扶。
裴临、裴珩相视一眼,缄口不言。
*
安子夜正懒懒倚靠在佛殿门前,神色无奈中又透着几分想笑。
“小师父,我真是冤枉的。”
小沙弥不应她,依旧念经。
“小师父你看,这是大师借我的经文,就借了我一人,可见我与佛有缘,不会干这事的。”
小沙弥不看她,甚至转个身,对着渐而高升的日头继续念经。
安子夜暂且闭上嘴。
只是消停不久,见前去通禀的人已离开有好一会儿了,她不愿再耽搁,又开口:“小师父为何这么凑巧出现在此?”
这一回,诵经声歇下,小沙弥没再躲着她了,认真回道:“是有施主迷了路,贫僧为他领路时恰经过此,无意听到殿内动静才赶来。”
“哦,那他是要去何处?”
“观音殿。”
“观音殿啊,那不是在寺院南侧吗?这可是北侧,他这么笨?路上也不知寻人问问,就这么迷到这儿了。”
“……”小沙弥语噎。
“对了,那人呢?突然识路了,不用小师父再帮忙?”
小沙弥转过头,深深看了姑娘一眼。
随后再转过去,继续诵经。
安子夜:“……”
比起去通传的人来回话,倒是瞧热闹的先行而至。
很快,大殿前就聚了不少人,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飞萤和念春也在其中,像是来看戏,结果发现戏台子上站着的竟是自家王妃。
两个小丫头笑意一滞,呆住,再回神,然后惊慌着跑近。
“王妃!您、您怎么了?”
安子夜不应声,扫过飞萤后,再将念春好一番给打量。
“你们今日一直在一块儿?”
二人不明所以点头。
“再好好想,是片刻也未分开过?”
二人细细一想,再次齐点头。
她松口气,笑问念春:“怎么不见你佩戴香囊?”
听这话,念春顿显沮丧,耷拉下嘴角。
“今早去观音殿,都怪奴婢不小心,不知在哪儿给挤着了,香囊便丢了。”
飞萤轻抚好友的背以示安抚,补道:“王妃您是不知,念春可喜欢那个香囊了,我们还寻了好久,可哪儿也寻不见,才只好放弃。”
安子夜点头,没再多问,笑着伸出手。
“这是……”念春一愣,喃喃,“是奴婢的香囊,王妃怎么会……”
“有人捡着,便转交我了。”
念春大喜,恭敬接下好一阵摩挲,最后细细系回腰间。
值此际,通传的人回了。
让安子夜惊讶的是,皇帝竟未跟着一道过来。
“陛下有令!宁安王妃行事不成体统,如今更是冒犯先皇后,现责其于先皇后跟前跪叩赎罪,如无朕令,不可踏出佛殿一步!”
飞萤小脸一白,“王妃……”
安子夜不理会,只跪下领命,起身时,方低声嘱咐一句:“我今夜想吃藕丸,莫误了。”
随后独自步入佛殿,仿若听不见门外讥笑嘲弄,淡然跪在了石像前。
宁安王妃受惩一事,如雪片般不到半盏茶工夫就飞往了寺庙角角落落。
经阁内亦不例外。
是叶羽得知此事后即刻去禀报的。
裴宁轩拧眉,再问经过,却觉叶羽语焉不详,只好先责令其前去细查。
“有蹊跷?”卫楚出声。
青年摇头。
“不知,但我知,她绝非能犯此莽撞之事的人。”
卫楚默了默,不再多问。
只是,此处又好似过于安静了。
二人皆察觉异样,相视一眼,跟着齐看向另一侧。
只见洛荀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已拼命在抄写经书。
“你这是?”
“我得快点抄完。”洛荀神色凝重,满口坚决,“我定要赶快去看小王妃的笑话!”
君子报仇,就在当下!
裴、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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