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白日里在寒风中忙活了半天,生了一身汗受了凉,回到屋里魏如霜就眼皮子打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睡不得了,竟发起热来,又恰逢月信头一天,更是雪上加霜,浑身上下又冷又热,魏如霜小脸通红、嘴唇发白,捂着肚子发出呜咽,吓得赵嬷嬷赶紧请来府里的大夫。
李大夫是军医出身,给内宅夫人诊治头疼脑热还行,月信实在是无能为力,方子他不敢轻易开,只好嘱咐赵嬷嬷给夫人多喝些温热的红糖水,屋子里多添置几个火盆,莫要再受凉。
魏如霜头昏脑胀瘫在床上,搂着汤婆子,将其靠近抽搐的小腹,但手脚宛如置于冰窖,心中暗暗发誓,定要研制出能口服的麻沸散。
腊八的宴席魏如霜到底是没赶上。
开宴前,邢樾才急匆匆从校场回来,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就来了正屋。魏如霜这会儿已经舒服了许多,赵嬷嬷刚喂她吃完一盏红糖炖鸡蛋,嘴里正回味着红糖的香甜。
邢樾身披大氅,一身风尘仆仆,他嫌弃身上不干净,就站在床边看着倚在软枕上的魏如霜。
怕魏如霜再受寒,赵嬷嬷连窗户缝都让青荷带人又糊了一层纸,屋子里半点风都进不来。
这样做的好处没享受到,直接后果就是屋子里一点气味都散不掉,魏如霜闻着邢樾身上传出的马味。
想吐,魏如霜腹诽道。
邢樾看着魏如霜的可怜劲,平日里最有神采的圆眼抬都抬不起来,半睁半闭的瞪着他。
瞪着他?
邢樾微垂眸子,自己今日一早便出去了,难道是怪自己没陪她?白日里的事情阿平特意赶到校场给他通报,当时他以为府里有高伯和白若亭在,高低不会出什么大事,便没放在心上,看样子还被记恨上了?
魏如霜心里念叨,站了半天也不说话,赶紧出去吧,别熏我了。
邢樾款款道:“你先休息,我安排好宴席的事便回来陪你。”
陪我?魏如霜此时浆糊一般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只得仰起脸,眼底染上迷惑,为何要陪我?
……
今夜将军府的宴席,女主人不在,邢樾便交代下人挪到前院去,白若亭今日定要喝上几杯,喧哗起来莫要打扰了魏如霜休息。
后院好歹还有扇屏风、摆了几个花瓶,前院则是一张半旧的黄梨木圆桌,是宅子上任主人留下的东西。
席上主位坐着邢樾,高伯、白若亭分坐两侧,没了女眷,端上来的菜就没那么讲究了。
主菜是肃州菜,炖的恰到火候的半只小羊羔,白水煮熟后切成大块,配上椒盐、韭菜花、糖酸、胡葱等十几样蘸料、小菜,颇有军中的豪迈之气。
这是特意从肃州带来的那批羊生下来的小羊,肃州羊肉肉质细嫩、毫无腥膻味,选的又是三个月大小的羊羔,一身奶膘,稍微一炖便肉酥骨烂。
另配上一锅煨在火上的羊肉汤,奶白的汤底飘着些白萝卜片,芫荽、小香葱另盛在碟子里,谁吃谁取。
其余的便是些金玉满堂、五谷丰登一类图个好彩头的漂亮菜,也不难吃,只是样子更重要。
唯有三人在场,也无需下人伺候,邢樾给身后的阿平交代了一句:“羊肉汤送到正院一份,让青荷在炉子上热着。”
白若亭根本不用府里的主人说开席,一点不客气地自己盛了一碗,出言嘲讽道:“哎呦,有了夫人果真不一样,都知道心疼人了。”
邢樾无语,懒得搭理他。
高伯要替邢樾讨回公道,“当然不一样,两口子过日子是互相扶持,谁跟你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说得高伯你好像不是一样,”白若亭也给高伯盛了碗汤,故意落下邢樾,“况且别人家的夫人或是情投意合,或是父母之命,哪像我们这位天赐姻缘啊。”
“小白,休要议论!”高伯呵斥道,阻止白若亭继续说下去。
邢樾毫不在意白若亭的区别对待,自己盛了一碗,漠然道:“既然是圣上旨意,哪有做臣子的拒绝的道理?”
白若亭气急地站起身,反驳,“圣上旨意?那他魏道元为什么敢李代桃僵!”
“我与魏家小姐并不熟悉,”邢樾呷一口汤,“至于是哪位魏家小姐,更不重要了。”
道理本就如此,娶妻一事原本不在他计划内,天子之令他也只是逆来顺受而已。没想到的是,嫁进来的却是魏如霜……
白若亭:“不重要?你早就知道她会医术一事?”
今夜白若亭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邢樾有些厌倦,兵法上白若亭可以跟他争论,女人上……
“嗯。”邢樾道。
白若亭怒火中烧,这人怕不是个木头,“既然知道,你还如此对她?你知不知她随时可能毒死你!”
高伯觉得白若亭杞人忧天过了头,忙出来打圆场,“不至于不至于,虽然那姑娘进门没几天,看着也是个懂事的,说不定人家还不乐意嫁给二狗这样冷冰冰的郎君呢!”
“你们觉得我在说笑?”白若亭极力让自己莫跟这些草根出身的泥腿子计较,“前朝楚侯突然暴毙,三十万大军群龙无首,我朝大军才能不战而胜。”
“你们只知今上大权在握,却不知先帝时有多少藩王连三十岁都没活到!杯酒释兵权,若不放弃兵权,只需悄悄按下酒壶上的机关,倒出来的鸩酒也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
“你们以为谁能悄无声息的给他们下毒?是丫鬟、侍卫、姬妾!自古以来有多少大臣折在这里?是你们太过天真!还把这桩婚事当成喜事!”
白若亭的话邢樾听进去了,只是还想着高伯方才说他冷冰冰一事。邢樾沉思,自己似乎是对她有些冷淡,外将进京本就是找了个由头休息,可自己整日早出晚归、混迹于校场,在府里的时间不多,怪不得要怪自己没陪她,才使得她独自面对今日的情形。
“我自有分寸。”邢樾也没了胃口,干脆离席去了正院。
高伯绕过桌子来到白若亭身边,强行压着肩膀让他坐下,苦口婆心道:“知道你读书读得多,你也别看不起我们这些草莽出身的。夫人嫁进来之前,所有嫁妆都被检查过,没有夹带东西,而且出门这一趟,去的所有铺子我们的人后续都查验过,人家根本心思不在府里……”
“那嬷嬷丫鬟呢?”白若亭听不进去什么嫁妆不嫁妆的,继续问道。
“赵嬷嬷是魏府给的,也是个不受主子待见的,一直派人盯着,其余丫鬟里也有咱们自己的人。”高伯有点心虚,魏如霜变卖金饰这件事他还瞒着邢樾没敢说。
白若亭心底升起些许宽慰,让邢樾背的兵法还是派上了些用处,但是……
“你们为何不告诉我?”
高伯锤了下白若亭的后背,“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到底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我老头子脸皮厚能说是仗着自己年长充长辈,你一个小伙子管人家房中事作甚!”
“我……”
“你什么你!闭嘴吧!”
……
在魏如霜几番要求下,青荷不得已把窗户缝新糊的纸给撤掉。
她本想再劝劝,可魏如霜长舒一口气,对众人说道:“这才对嘛!病气若是困于屋子里久久散不出,不光人好得慢,旁人也容易过了病气。”
青荷只好作罢。
将内室隔开的大红酸枝百宝花鸟屏风也被红梅挪开,高脚香炉一早就被妙菱熄了,呼吸着难得的空气,魏如霜病弱的身子都多了几分力气。
梦竹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先给魏如霜福了一礼,再将食盒拿到近处给她看,“将军遣阿平送来的,说是羊肉汤,特地装在铜壶里可放炉子上煨着。”
赵嬷嬷的红糖鸡蛋甜得过头,这会儿正好再喝点咸津津的羊肉汤,滋味别提有多舒服!
魏如霜招呼红梅把她扶起来,又让青荷接过梦竹手里的食盒。两层的食盒里,头一层是铜壶,下面一层是芫荽、小葱末、韭菜花等蘸料、配菜。
“放火上热着,等滚开后给我盛一碗,多放芫荽。”魏如霜交代道,她在老家也常吃羊肉,秦地的羊肉比起蜀州的味道更粗犷,吃完之后碗里总能剩下白白的一层羊油,而且秦地多吃面食,热腾腾刚出炉的烧饼配上同样滚烫的羊肉汤,数九寒冬吃上一碗冒冒汗,还有风寒什么事。
那时候她嫌弃羊肉膻味大,总不乐意吃,如今想起来,也是家乡难得的回忆。
魏如霜背后垫了两个软枕,懒懒地倚在床边,没等到羊肉汤重新沸腾,却把邢樾等来了。
银杏前脚小跑着进来通报,邢樾后脚进了正屋的门,身后还跟着画屏、梦竹,两人抬着一张矮几,还有两把胡床。
矮几高度跟床沿差不多齐平,胡床分别摆在两侧,魏如霜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邢樾走到内室的屏风后边换衣服边说,“想着你病中也没胃口,来陪你吃点。”邢樾虽好洁,却也不是瞎讲究的人,魏如霜怪自己没陪她,但她如今的身子也不适合四处乱跑,干脆将饭菜端到床边吃,吃完出一身汗直接躺下。
丫鬟们已经将热好的羊肉汤端上矮几,还有几样清淡小菜。换了一身月白中衣的邢樾坐在胡床上,蜷着高大的身子,身上是皂豆的香味。魏如霜由青荷搀下床,心想左右也不用人伺候,便交代青荷带几个丫鬟也去过个节好好歇歇,等吃完了再唤她们前来收拾。
屋里只余下她跟邢樾两人。
打开铜壶的盖子,羊汤的香气顿时充盈着整间卧房,邢樾拿起长柄勺盛了一小碗有肉有汤的羊肉汤,放在魏如霜面前,魏如霜夹起芫荽、青蒜叶、小葱末放在汤里,一眼看过去绿油油的,都找不到汤。
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喝着各自碗里的汤,喝完了邢樾再帮她添一碗。羊肉已经炖的脱骨,羊排上的嫩肉直接融进了汤里,不用嚼,一吸就进到肚子里。
中途阿平还来送了一次烧饼,掌心大小的小烧饼魏如霜只吃了半个,余下的全进了邢樾的肚子,魏如霜还想劝劝他晚上少吃点,可想了想这人每日校场上跑马练枪的习惯,消化几个小烧饼对他不是什么大事。
直到洗漱完躺在床上,魏如霜呼吸间仍能闻到羊肉的香气,一只滚烫的大手贴上侧腰,她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将军……”魏如霜靠在邢樾怀里小声说,“我月信来了。”
隔了半晌,耳侧传来胸腔里发出的沉闷的两个字,“睡吧。”
……
风寒不过三日便大好,只是偶尔喉头发痒咳嗽两声,魏如霜仍觉得骨头都躺软了,赵嬷嬷连卧房的门都不让她出,每日最多能从床上走到净房,再从净房绕回床上躺着。
医不自医,即使魏如霜觉得李大夫开的风寒方子只是无功无过的平安方,能好起来最重要是靠她身体有个好底子,但每日的汤药也一顿不落,乖乖喝下。
最奇怪的是,她近些日子总能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发现邢樾的身影,甚至有一日起床时邢樾还没去练武。
倒不是邢樾懒了下来,或是为了陪魏如霜特意如此,临近年关,朝廷上的事务也闲了下来。尤其是邢樾这种临时回京的将军,在京中更是无所事事,三省六部都提前一个时辰放衙,他又不是国子监的学生,到年底依旧勤学苦练热衷于凑热闹。
两人这几日都是一起用早膳,魏如霜发现她早膳喜欢吃些热乎的汤汤水水或喧软的发面包子,邢樾则喜欢吃些扎实扛饿的,叶子菜吃的少,更不喜欢喝汤。
魏如霜盯着邢樾看的目不转睛,甚至有几分出神。她是个姑娘家,皮肉白嫩些也就算了,这人整日校场上晒着,肃州又是何等苦寒之地,怎么脸皮还能如此白,比她们村里寒窗苦读大门不出的秀才还要白净。
而且这人顿顿吃那么多,一点不见长肉,老天爷真是不公。
“何事?”邢樾见魏如霜一直盯着自己,出言询问。
魏如霜回过神,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这几日房中呆的有些闷。”赵嬷嬷合该去大牢门口当狱卒,有她盯着,苍蝇蚊子都跑不出大门,她连卧房都出不去,正院里面转转都不行。
“嗯,是有些无趣,”邢樾放下筷子,“左右近日无事,我陪你上街转转。”
“什么?”魏如霜以为自己听错了,陪她上街转转?邢樾吃错药了吗?
转念一想,逛街总不能干逛不买吧?将军出马定不会让她掏钱,这位将军又是个勤俭刻苦的主儿,自己骄奢淫逸的做派肯定不被其所喜。
如今月信也转少,出去玩一天也不是不行……
魏如霜站起身,碎步走到邢樾身旁,一双圆眼笑出撩人的笑弧,藕臂揽上邢樾的脖子,“将军对我真好。”
青荷红梅两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头恨不得将头埋进地下,邢樾耳尖也沾上一层薄粉。
梳好头发,红梅笑嘻嘻地抱着斗篷给魏如霜披上,里面穿了件滚粉色毛边的珊瑚红百蝶穿花对襟夹袄,厚实的胳膊打弯都困难,百褶裙里是一条衬了兽皮的中裤,原本是预备到肃州后穿的,厚衣服将她层层裹上,再配上成套的珊瑚簪子,活脱脱一个年画娃娃。
掐了下腮边的软肉,魏如霜有些气馁,怎么病了几日还能长肉呢。
羊肉汤可太好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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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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