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云摊着手掌,等着书案后的中年男人的回答。
洛仲原嘴唇颤了几颤:“你从何处翻来的这等陈年旧物,我哪里能记得?”
他脸上的肌肉本因年迈而松弛,此刻却明显绷得紧了些,颧骨的轮廓都隐约可见。
洛青云:“前几日侍女收拾杂物时找到的,说是奶娘当年为我保留下来,我便想着,或许是父亲在我出生时所赠,或者……”
她咬了咬唇,试探继续:“或者,便是我生母留给我的。”
洛仲原腕子一抖,手上的笔杆明显往下滑了一寸。
他声音发紧:“年岁太久,我记不得了。”
洛青云眸心一凛。父亲洛仲原的反应丝毫不像记不起来的样子。
从小到大,但凡她多问一句生母的事,洛仲原便是这般厌烦回避的表情。她再熟悉不过。
洛青云哽了哽声:“父亲,今日是我生辰,恰好能找出这枚璎珞,或许正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女儿。您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
她的嗓音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哀意,几乎带着坚持和恳求的神情仰脸望向洛仲原。
门外,秋风萧瑟,庭院中不知何时铺了薄薄一层黄叶。
门内,一父一女隔着书案相对而望,不发一言。
洛仲原忽而暴戾地抬起手,剑拔弩张地指着女儿:“什么母亲?什么在天之灵?你母亲好端端在府里坐着呢,再行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休怪家法伺候!”
洛青云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如今她名义上的“母亲”的确是嫡母裴琬凝,但生母毕竟已逝,如今她连唤生母一声母亲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洛青云眼底一点点渗出冰凉:“父亲真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我娘也是做过洛府正室的——我原以为父亲对我娘总还有一丝情分,竟是我想错了!”
花白头发的男人容色突然可怖起来,猛地将毛笔掷出,在雪白的墙上划出一道重重的墨痕。
洛仲原:“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你给我记着,你那个不识好歹的娘已经死了!裴国公之女,裴琬凝,才是洛府的当家主母!”
洛仲原抬手指着门:“听清了么?现在马上出去!滚出去!”
他话音没落,书案后的女子已是心寒如冰窟,抬步便走,将洛仲原的声嘶力竭全数留在身后。
哀雁孤鸣而过。洛青云回了回神,不知何时,她已经挪着步子快走回了碧岚轩。
她心不在焉,不知不觉绕上了一条小路。才走过一个回廊,忽然听见前方有两道脚步,其中一人说着“碧岚轩就快到了”,洛青云忙慢了下来,朝前望着。
前面是一老一少两个仆女,一人提着篮子,一人手捧着几段布匹。年纪略大些的嬷嬷正招呼着小侍女在廊下略坐一坐。
小侍女:“既然快到了,不如先送过去再歇脚,这都过晌午了——哪有贺寿是过了午时的!”
老嬷嬷:“急什么,反正就快到了。再说,你殷勤也要献对地方。这样上赶着给碧岚轩送东西,回去被罚了都不知道缘故。”
小侍女愣了愣,慌张起来:“为何会被罚呀?您老人家倒是快教教我!”
老嬷嬷:“你还是年纪太小,没摸透咱们洛府的规矩。你瞧瞧这府里好几个庶子庶女,虽说都不受待见,但哪个也不至于连份例寿礼都要拖到午后才送,更何况还被克扣了一半——这碧岚轩的大小姐,才是夫人真正的心头刺。”
小侍女:“这是为何?大小姐明明生得美丽,性子也随和忍让,从不苛待下人的,怎会得罪了夫人?”
老嬷嬷摇摇头;“她再忍让也没有用,这原是她生母的缘故。你有所不知,当年,大小姐的生身母亲,秦夫人,才是洛府正妻。她去世后,现在的夫人才入了府。”
小侍女:“秦夫人?不该是洛夫人么?”
老嬷嬷:“不,秦夫人出身于岱州秦家,名望甚高。因此就算嫁了人,她也没随夫姓,一直被尊称为秦夫人。”
小侍女:“那秦夫人是如何去世的?”
老嬷嬷叹息:“因病去世。她自从生下大小姐,身子便一直虚弱反复,不到一年便去了。说来也让人感慨,秦夫人去世后不过七日,那裴国公之女便入府掌事,成了现在的夫人。”
小侍女:“啊,那老爷岂不是……”
老嬷嬷压过去一个眼神,示意她闭嘴,自己却又重重叹了口气。
老嬷嬷:“谁说不是呢。不过也不奇怪,裴国公当年还算有权势,莫说老爷,寻常为官的恐怕没人不愿意攀这个高枝。秦夫人眼看着病入膏肓,老爷早日打算,哪里轮得着咱们下人评说……”
小侍女义愤填膺地红了脸:“可也未免太绝情了些!秦夫人去世不过才七日,老爷就急着迎新人入府,连体面都顾不得了么!”
老嬷嬷慌忙去捂她的嘴:“小祖宗!你长这张嘴就是为了给自己招灾的么!”
见她忿忿闭了口,老嬷嬷才继续:“顾得了秦夫人的体面,就顾不了现在夫人的体面了——现今夫人当年入府时,小腹微隆,不出七个月便生下了二小姐。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么着急操办了罢?”
小侍女瞠目结舌:“怎么会——”
老嬷嬷:“如今府里的老人不多了,这事才没人提。其实当年不少下人都听见过,老爷好几次与秦夫人商议争执,似乎是想让秦夫人让出正妻之位,迎裴国公之女为正室……”
小侍女:“但秦夫人不是刚刚生产,还在病中么?”
老嬷嬷神色凝重:“是啊,所以秦夫人当年病重,焉知是不是郁结难解的缘故呢?只是可怜大小姐,当年她出生时,老爷一点笑颜都没有,整天沉着脸,恐怕正在为无法迎娶裴国公之女烦恼呢……”
往事沉重,二人长久沉默了一阵,才又相携起身,继续往碧岚轩去了。
劲风“呼”地吹起一地黄叶,尘土微扬。
洛青云倚着廊下的朱红漆柱,僵直的背脊终于动了一动。
她一点一点抬起手,纤指抚上已经有些干皴的香腮,皱了下鼻子,一阵痒痛从脸颊表面传来。
洛青云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是能清晰地感觉到泪痕已经完全干了,而攥紧的璎珞则将掌心硌出了紫红的印子。
洛青云忽然觉得,自己今日趁着生辰,想拿着生母留下的旧物去唤起父亲的温情,企图与他和解,无异于自取其辱。
寄往岱州的书信迟迟未收到回复,洛青云本以为,当年之事最坏不过是裴琬凝的陷害。无论如何,洛仲原至少还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她甚至天真觉得,若有朝一日自己查明生母被害的真相,呈到父亲面前,他一定会为自己和生母主持公道,惩治恶人,恢复她与生母在洛府应有的地位。
原来一切只是自己妄想而已。原来洛仲原也并不无辜。
即使查明真相,那也只是自己心中的清明,这偌大的洛家无人在意。
对不起秦夫人的,是整个洛家。
年轻的女子扶着廊柱缓缓起身,迎着秋风一步一步往外走着,苍白的面色一点点恢复血色,无神的荔枝眸重新燃起漆黑的烈焰。
“喂,你站住!”
洛青云脑海中的火被一个娇蛮女声生生打断,她驻足,回望见刚刚被自己完全略过的身影。
洛姝月:“你如今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见了我连个问候都没有?”
她那双荔枝眼倏然瞪大,眼底的火如同蛇信子一般猛地往前窜了一下,又克制地压了回去。
洛青云声音空洞:“抱歉,我没瞧见你。”
洛姝月不怀好意地朝她一笑:“看来长姐眼神不好,是不是满眼都是盛小王爷,已经容不下其他人了?”
洛青云瞥了她一眼,并不作声。
洛姝月果然继续:“别人不知道,我倒是知道,今日是你生辰——盛小王爷恐怕连个信儿都没有吧?这也难怪,他连你的信都能当场撕成碎片,怎么还能奢望人家记得你生辰呢?”
洛青云双目漆黑,只当在听单口相声。
洛姝月虚情假意地安慰:“长姐呀,上回盛小王爷遣人约你相见,恐怕只是谈谈案情罢?盛小王爷也真是的,明知道长姐你对他痴心一片,怎么还这样亲力亲为的,倒是给你又施舍一场幻觉了。”
洛青云仍不为所动,目光遥遥越过她,似乎完全不被她的话影响分毫。
洛姝月终于收起假模假样的笑意,走近一步,恶毒地盯着她。
洛姝月:“洛青云,照照镜子去吧,你就是个庶女!别说盛小王爷了,整个洛府都没几个人记得你的生辰!痴心妄想着去倒贴盛王府,凭你也配!”
洛青云也终于从远处敛回目光,淡漠无情得如同一把冷兵器,直直插进洛姝月的眼里。
洛青云:“整个洛府都没几个人记得,倒难为二妹记在心上了。我洛青云既然承认了对盛昭朔的情意,就决不回头,二妹若后悔了,大可再修书一封,将自己的心意表白清楚——看看盛昭朔会不会再退一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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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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