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王府,盛昭朔。
洛青云念得字字清晰,气定神闲。
裴氏挑眼,目色中流露出捉摸不透的阴郁:“这信,是你写给盛小王爷的?盛王府来人将信退了回来,盛小王爷传了口信,说自己原先不知这信中的内容,还以为是紧急要事,才会拆开细读。但看过后发觉这信不合规矩,特退了回来,要你见谅。”
洛青云眯了眯眼。裴琬凝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直接把事情扣死在了她头上。
谁人不知那盛小王爷天生一副冷面,不仅在官场上不近人情,还极厌女色,自绝情爱。
凡是沾惹上一点男女之事,盛小王爷都要泾渭分明地与之割席。送礼的被轰出府门,说媒的更是被拒之门外,旁家公子三妻四妾的年纪,他身旁至今连个女人影都没有。
哪家姑娘要是想不开去给他写信,无异于自取其辱。
洛青云依稀记得,前世的梦里,她对这指控矢口否认,甚至还惊动了刚下朝的父亲。只是一番理论无果,她最终被押进后院暗室中思过。
如今,她难道还要再来一回么?
洛青云微垂着头,捏紧了那一沓薄薄的信纸。少顷,她忽然抬眸,将浣花笺抖得簌簌作响。
“……君之风采,散为青松栽。女心慕之,如云追月……”
“……七夕鹊桥,一期一会,吾亦愿与君一夕之约……”
“……遥寄尺素,以表吾心,愿君回音。”
洛青云捧着信笺,郑重其事地一字一句念完这封情意绵绵的书信。满篇不乏缱绻的词藻,她却读得淡然沉静,甚至饶有趣味,惊得清辉堂内的众人霎时静默无言。
一片静默中,忽有短促的女声轻轻咳了下。
洛青云循声望去,毫不意外地瞧见安坐一旁的洛姝月两颊潮红,手也缩在袖中,似乎攥成了拳头。
洛姝月,这个平日跋扈张扬,又仗着自己嫡女身份,甚爱欺侮洛青云的“妹妹”,今日倒分外安静。
洛青云踱到她身边,意有所指地捻着那几张浣花笺,轻声道:
“写得情真意切,姝月,你说是不是?”
洛姝月双腮通红,眼神慌乱,素日嚣张的气焰不见分毫,甚至不敢抬头来看她。
洛青云忍不住冷哼一声。
前世那场梦中,她碍于礼法,对这篇满是钦慕的情书只是草草扫过几眼,依稀记得那字迹眼熟。但刚刚通篇仔细读下来,她便千真万确地认定这封书信是出自洛姝月之手。
洛青云刚要挑明真相,裴氏身旁的胡嬷嬷忽然动身,拖着那把沉墩墩的老骨头扑上前来,一把将洛青云手中的信笺纸夺了过去。
胡嬷嬷三两下便将一沓浣花笺撕得粉碎,顺手又往门前一甩,飘飘零零的碎纸屑落进了庭中一丛葳蕤盛放的紫罗兰里。
胡嬷嬷转过身,与裴氏对了个眼神,沉声解释:“此等不知廉耻的污言秽语,留着实在脏人眼睛,败坏家风。大小姐一时糊涂便罢了,早日认错受罚,日后改过自新便好。”
裴氏放下心来,嘴角微微漾开一丝阴毒的笑意。她重新端起茶盏,撇着浮沫,尾指上精巧繁复的护甲轻翘着,如同勾人心魄的刃。
洛姝月脸上的慌乱也一扫而空,瞬时坦然放松下来,她靠在侧旁的椅子里,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
洛青云眼睁睁地望着最后几片碎屑零落进尘泥里,心中一沉,暗暗咬紧了牙。
书信被毁,口说无凭,若是再被关进暗室一回,她大抵还是脱不了身。
但她不能由着前世重演。
她要活着。她要弄清堂上坐着的这个女人二十年前到底对她的生母做了什么。
“好端端的,都聚在清辉堂作甚?”
才下朝的洛仲原恰好进门,手托管帽顶戴,正朝着这边走来。
洛仲原身形干瘦,又长年伏案,人入中年后不免有几分沧桑疲惫。他望见清辉堂内的人头攒动,不禁紧皱起稍带花白的眉。
虽然身为洛府的一家之主,他却并不多为后院杂务费心,而是将大小事都交给正妻裴琬凝。只是偶尔一两回,裴琬凝也会把事情闹到他面前。
洛仲原知道,以裴氏主见足以应付那些杂事。她这么做,往往都是要他出面定个主意,因而自己只需要顺着她心意,一锤定音就好。
两个小厮殷勤上前,一人替他收好管帽顶戴,一人接过洛仲原携回的公文奏折。裴氏从容起身,将主位让出,又吩咐胡嬷嬷上了新茶来。
裴氏:“夫君,今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原该我私自了了,不拿来扰夫君清静。只是毕竟关系到咱们洛家的体面,为妻也担心会影响夫君在朝局上的纷争,才想等你回来一起听一听。”
洛仲原扫了眼堂下齐整整的人:“夫人请说。”
裴氏敛起阴毒眉眼,忽转为柔声低语,似是无奈伤神道:“是青云,这孩子给盛家小王爷写了封信,信中道尽男女仰慕之情,让人给退了回来。”
洛仲原一惊,差点失手打了茶盏,忙追问:“盛王府?哪个小王爷?”
裴氏故作唉声叹气:“还能是哪个?盛小王爷,盛昭朔。”
话音刚落,洛仲原手中的茶碗便被狠狠砸在了青砖地上,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年纪小的丫鬟们都被吓得齐齐惊叫。
洛仲原瞪着眼,胡须都竖了起来,颤巍巍的手指向站在后面洛青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吃人样子。
“不知轻重礼义的丫头!思怀青春,丢我洛家脸面!盛昭朔是何等人物,你给谁写书信不成,怎么偏偏要去碰他!”
他如此动怒,可被他指着鼻子骂的洛青云却仍亭亭而立,脸上不曾有半分愧疚之意。洛仲原气急,又抄起茶盖,怒掷到洛青云脚下。
他呵斥:“你给我跪下!”
洛青云低头瞧着满地碎瓷片,迟疑片刻,一如往常般听话地扑通跪了下去。
瓷片扎进肉里,鲜血从她膝间慢慢弥散开来,素色绣裙登时殷红一片。
“诶呦!”
一道细弱的女声从旁响起,众人一望,却见是洛仲原新纳入府三个月的妾室马氏,正捂着胸口哀叫。
马婧玉见全屋子人都望了过来,忙说:“老爷,我一见血就忍不住作呕,可否放我回去?”
洛仲原挥了挥手,又不快地瞥了裴琬凝一眼。
那马氏腹中正怀着双生胎,最见不得这种闹腾场面,可裴琬凝为了让全府见证,竟也把她叫了来,也不知作何心机。
丫鬟扶着马婧玉蹒跚离去,洛仲原憋着一肚子怒气,重新倾倒回堂下跪着的洛青云身上。
“盛王府风流名声在外,你就以为他们家个个好惹?那盛昭朔,是盛王府最年轻的小王爷,冷面无情的名声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早年也有不少高门贵女,空迷恋他继承的盛王府那副端正俊朗的好皮囊,明面示好,暗送秋波,哪个不是碰了一鼻子灰。你再怎么说也是御史台大臣家的女儿,竟还敢去招惹,闹出这等不检点的丑事!”
洛仲原愈发疾言厉色,指着她光火呵道:“我——我怎会生出你这么个女儿!”
一直静默顺从低着头的洛青云闻言,忽然昂起下颌,荔枝眼中浅浅蒙上一层淡漠倔强的雾气。
她轻声:“父亲没有生出我来,我是我母亲拼尽全力生出来的。”
说罢,洛青云的眸光扫过屋中的每个人,最后落在嫡母裴氏的身上。
洛仲原的声音像是被人生生掐断在空中,久久没再落下来一句。他身旁的裴琬凝,则被洛青云骤然袭来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刻意避开了视线。
提到生母竟换来如此诡异的沉默,洛青云不由得愈发相信了前世梦境的真。
许久,洛仲原终于又问:“那封信,真是你写给盛小王爷的?”
洛青云早已拿定主意,毫不迟疑地答:“是。”
洛仲原的眼里又要喷出火来:“为何要写?”
洛青云虽还跪着,却已挺直了背,落落回道:“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于盛小王爷。我对他钟情许久,为他神魂颠倒,一朝情难自已,就修书一封聊表心意。”
她答得流畅,仿佛这词已经在心中排演过十数遍。裴琬凝却听得眸子一紧,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的亲女儿洛姝月,见她同样愣怔惊奇地望着洛青云。
那封信分明是洛姝月写就。自己女儿的笔迹,裴琬凝一眼就能认得出。
她原想将实情遮掩过去,奈何那盛昭朔太不通人情,连退信也退得大张旗鼓。一封信被庄重严肃地收在匣子里,从进门前就通传喊了几回,“盛小王爷谢绝洛家小姐的美意,特来退信”,从门前的轿夫,到府内的下人,无一不知。
无法,她只得推到年纪相仿的洛青云身上。
涉及清白,裴琬凝原先料她并不会稀里糊涂地认下,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干脆,倒让裴氏犹豫着放手。
裴氏清了清嗓,从善如流起来:“夫君,女儿大了,有私慕少艾的心思也是难免。反正那盛小王爷不近女色的名声人尽皆知,没闹出更大的荒唐。”
洛仲原阴着脸色,对仍在跪着的洛青云发令:“将《女德》、《女训》各抄三遍,日后若再有此行径,休怪家法严厉!”
跪在地上的女子一改顺从唯诺。洛青云忽然昂了昂下巴,丝毫没有见好就收:
“父亲责罚抄写,女儿自当认罚。只是女儿痴心于盛小王爷,此事既已道破,便无可遮掩。恕女儿不能为以后的行径作保。”
此话一出,清辉堂登时炸了锅。主位上的洛仲原一捂胸口,背过气去,裴氏与胡嬷嬷慌忙去扶,两个侍女接着就被疾声遣出去请大夫。而罪魁祸首洛青云,则勉强起身,一瘸一拐地扶着门框往外走去。
“你站住!”
洛青云刚一出门,就被一道又气又急的女声喊住。趁乱跑出来的不止她一人,洛姝月站在身后,正惶惑而愤怒地盯着她。
洛姝月:“你,你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对盛小王爷已经钦慕许久?”
她本在忧惧写信之事被拆穿,但洛青云大方承认后,她又有了另一重担心——自己这个姐姐,难道真的对盛昭朔芳心暗许?
向来以嫡女身份压这个姐姐一头的洛姝月,最忌恨的便是洛青云的面孔。洛青云虽没什么好东西打扮,但只凭那张玉兰素面,柳烟娥眉,以及那对会说话一样乌黑的荔枝眼,就足以把人勾了魂去。
连洛姝月自己,偶尔看到姐姐这张脸时,还会忍不住愣神一阵。
若她真的爱慕盛小王爷……洛姝月绷紧了心弦,扯住洛青云的半截小臂,指着门外道:
“长姐既然一片痴心,那我成全你。盛昭朔每日这个时辰会从斑羚渡口经过,你不如去当面表明心意。”
洛青云眸心一震,躲闪不及。
清辉堂上,她是为彻底了结,才将痴情戏码做得如此全面。但府内如何闹,终归是关起门来的家事,她可从未想过将戏台子搭在盛小王爷面前。
洛姝月紧紧盯着她,威逼的目光探过来:“长姐,你真的爱慕盛昭朔?”
洛青云挣开她,凝着自己膝头的殷红,冷声道:“自然是真的。多谢妹妹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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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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