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郎君硬朗的颌线骤然收紧,站在原地没立即动弹。盛修筠凌厉的目光从眼角折射而出,像一束利箭,准确朝盛昭朔射来。
盛昭朔撩开衣襟,利落坦然地跪在盛修筠斜后侧。
今夜王府合欢,儒和的盛老王爷却眸清似水,半分酒气都没有,显然是在祠堂里等了他多时。
盛昭朔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得比以往更重了些。该来的还是要来,他闭了闭眼,垂耳听着盛修筠的训话。
他虽跪得干脆,可盛修筠怒声未减:“知错么?”
盛昭朔哽了哽声,不答。
盛修筠:“你入仕为官这些年,我不止一次点拨你收傲骨,敛锋芒,你不听。朝野上下得罪多少人,恐怕连你自己都数不清楚。好,你在外傲着,我拿偌大王府之名给你兜底,任谁见了你都留几分薄面,可你如今却猖狂更甚了——”
老王爷侧转过身,平和的容色一去不返,满脸的愤懑与怒其不争:“你怎敢搅进皇家争斗!”
盛昭朔硬声否道:“我没有,也没兴趣。今日之事只是意外。”
盛修筠怒极反笑:“意外?皇家之事从无意外。早年我盛家全族跟着圣上打天下,贵为从龙之臣,风光无两,难道你以为当年的杯酒释兵权也是意外?你大伯父在宫中的急病突发也是意外?”
盛昭朔黯了黯眼。他没话可接,皇族斗争阴险残酷,他虽未见识过最丑陋的时候,可这几年看公主与太子斗法,也能察觉一二。
盛老王爷回转过头,凄凉望着盛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目光停在其中的一个上面。
那是他兄长盛鸿风的灵牌,当年盛鸿风跟在当今圣上左右效力,刀剑舔血挣下了盛家鼎盛一时的地位,可新朝一立,忠臣变成了心头刺,一夜宫宴后,朝堂上又换了一茬人。
盛鸿风急病而逝,遗留之时只溘然交代了一句:“闲云野鹤,勿入朝局。”
圣上也点到即止,料理了兵权后,特意让盛家唯一读书的盛修筠袭承王爵之位,还许了三代不降。自此,最是威风凛凛的盛王府忽而转了性,府内子弟纵情享乐,奢靡风流,京城皆知。
盛修筠长长叹了口气,声线沙哑:“你要做官,我不拦你。可公主和太子斗得紧,将来恐怕难免又是一场恶战,朝堂之上的人有几个能持身中正到底?今日公主插手了此事,在你眼中是为了拉拢洛仲原,可洛仲原又有几分分量?在圣上眼中,她分明是在拉拢盛王府。”
盛昭朔不信邪,沉声道:“儿子入朝为官这些年,未曾给人留过半分把柄,也没看过谁的脸色。若有人来打我的主意,恐怕是疯了。”
盛修筠瞥过他一眼,冷笑了声:“那洛家娘子不就在打你的主意?”
盛昭朔猛一下就哑了,怔了一会儿,下意识就要辩解:“且不说我对女色向来索然,那洛青云也断不会有其他念头,她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说不出“痴缠不放”、“不顾颜面”这些字眼来,觉得仿佛是在坏人名声。
盛修筠却摇了摇头:“我只是打个比方。纵使你在外冷面无私,也防不住有人会惦记。更何况,你再清高孤傲,身后始终站着盛王府,公主和太子心知肚明,圣上更是在盯着我们。”
盛昭朔捏紧了拳不答话。老王爷说得有理,他一直以为自己刚正不阿,毫尘不染,没人会打起自己的主意,可谁会放得过盛王府呢。
眼下的盛王府,是全京城最风流的望族,盛家其他子弟或是把玩诗酒,或是流连花丛,反倒无从下手。只有他还在朝堂之上。
盛修筠起了身,硬声掷下:“你在祠堂跪一夜,长辈都在这儿陪着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问问他们。”
盛老王爷起身出门,临走前回望了他一眼。
盛王府最年轻的郎君跪在地下,脊梁直挺,身形落拓得像雪松。他孤身沐在牌位之下,却无半分戚戚之态,仿佛在认真跟故去的先辈们讨教。
天边此时划过一颗星子,冷芒一闪,将盛王府照亮了一瞬。盛修筠轻叹了一声,背过手顾自离开。
三更天,盛昭朔跪得笔直硬朗,曜石般的眸里渐渐爬上血丝。
五更天,洛青云听见一声哀戚的鸟啼,从毛皮衾被里悠悠醒转过来,在心里默默数着时辰。
天光大亮,京城深秋,清晨的风又冷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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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桃三两步迎上前来,伸手揽着洛青云,焦急地将她看了又看。
洛青云朝她勾了勾唇角,又眨着眼暗示:“好着呢。”
小丫头这才放下了心,一路搀着她往碧岚轩回。洛青云捏了捏她的手指:“我怎么瞧着你脸色还差了些?”
香桃瘪了瘪嘴,瓮声瓮气:“大小姐,今日一早,伙房的阿良被毒打了一顿,赶去给下人刷便桶去了!”
洛青云心中咣当了一声,忙拉着她追问:“怎么回事,难道是——”
阿良昨夜刚给自己打点路子送餐食,今早就被严惩,她不敢乱猜。香桃点了点头,洛青云的唇色霎时一白。
洛青云:“谁干的——必然是有人告发——”
香桃:“也是阿良做得不小心,从多出来的点心里拿就是了,他偏记着大小姐爱吃水晶虾饺,扣了一整笼下来。二小姐吃了一半发觉不够数,才让人去伙房查。”
洛青云心头一酸:“查出什么?”
香桃:“没查出什么,阿良一口咬定是自己贪吃。原本这也没什么,可二小姐似乎是笃定了阿良悄悄给大小姐送东西了,不仅扣了月俸,还要毒打示众,从厨房赶出来去做下等粗活。”
洛青云顾不上什么,立即起身:“你带我去看他。”
阿良如今已经搬到后院漏风的破屋里住着。这里合该是个通铺大炕,但经年少人居住,唯一一个老奴前阵子也挣够了赎身银钱离开洛府。偌大的空屋里,只有阿良一人。
洛青云唤着胡乱裹在铺盖里的人:“阿良!”
阿良费力地抬了抬头,愣然望着来人,眼里恍惚而不可置信:“大小姐——您怎么来了?您刚从暗室出来,合该好好歇息一阵,怎么跑到这里?”
香桃:“阿良哥,大小姐担心你的伤势,一定要来看你。”
洛青云从袖中摸出金疮药。那是高煦在京兆府时悄悄塞给她的,说薛庆得知她出事,放心不下,让高煦一定带着上好的药,若是有外伤直接就能用。
洛青云:“你在府里与谁相熟?告诉我名字,等会儿让香桃叫他来,给你上药。”
阿良垂下头,完全丧失了那夜在洛府祠堂前的胆量,惨兮兮苦笑了一声:“怕是没人会来。”
香桃:“为何?”
阿良:“二小姐是摆明了要杀鸡儆猴,那会儿我挨打,没一个人敢出来说话。现下我直接被从伙房里赶出来,沦为刷马桶的奴隶,更无人问津了。大小姐,您别管我,就让我在这儿自生自灭了干净……”
洛青云上前一步,清凌凌的眼眸看着他,斩钉截铁:“阿良,不可自暴自弃。你为人热忱善良,若觉得洛府呆不下去,那也是洛府的问题,你怎能因为洛府轻贱了自己的性命?”
阿良和香桃都愣住了,两人直直看着她,仿佛没料到洛青云这个顶着“洛”姓的娘子,会说出这种话来。
洛青云委婉问:“洛府不是良地。我给你换个地方,可好?你想做什么,学什么?”
阿良颓然答:“自然还是想进后厨。我如今帮厨熟练了,想学着掌勺。可惜已经被从厨房赶了出来。”
洛青云微微一笑,将金疮药塞进他手里,又轻轻拍了拍:“好,你只管养好伤,别的有我安排,放心。”
她隐约记得那夜,高煦向她一一介绍京城如今的家产,有好几处酒楼都是秦夫人当年置办的,如今仍由心腹经营。替阿良找个去处并不难。
从阿良处回来不久,被她打发去找阿良相熟朋友的香桃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都没喘匀:“大小姐!巧夏,巧夏她也——”
洛青云猛地站起来:“巧夏怎么了?”
香桃登时流出泪来:“巧夏被胡妈妈找了个由头,也拉去痛打了一顿,听说明日就要直接送进青楼去!”
洛青云没忍住,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原想等阿良养好了伤,自己再去联络高煦安排,徐徐图之。可如今这态势,怕是那夜打点的数人中有人泄了密,阿良算是主谋,巧夏又是裴琬凝身边的人,拿这两个开刀,就是在警告府内众人:谁对洛青云好,谁就遭殃。
洛青云捞了一件厚披风,边走边系,从洛府侧门悄悄出来。
她脚步极快,生怕自己多耽误一秒,府内又会多一个人被牵连,以至于没怎么看路,直直撞上一人。
体型健硕的莫祺被她撞了个正着。他虽没什么感觉,可却瞧见洛青云揉着额头,似乎痛得眼冒金星。
莫祺慌忙赔礼:“洛娘子,实在对不住!我这——我应该避开的——”
洛青云深知是自己冒失,主动承认:“哪里,是我走得太急,没有看路。本该好好给你道歉的,但我确实有急事,莫祺,我先走一步。”
她说罢,脚底不停就走了,一面走还一面揉着前额,神色匆忙焦急。莫祺独自站在洛府侧门前,进退两难。
他今日就是受命来寻她的。可偏又赶上洛青云出门,莫祺也不知该在原地等,还是直接追上去叫住人。
他摸了摸怀里的刺绣小包,犹豫片刻,还是往前迈开步,边追边喊:“洛娘子!洛娘子!这是我们盛小王爷特意嘱咐给您带来的——”
莫祺跑出几步,重新停了下来,东张西望半天,却已经找不到洛青云的人影。
盛老王爷:除了洛青云,谁都别打我儿子的主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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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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