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娘极少与少爷打交道,不知他性子如何,骤然撞见心虚极了,垂首道:“少爷您听错了。”
顾兰因让她抬起头来,宝娘抬起头,鬓后簪的草虫钗忽然被人拔下。
未反应过来的侍女摸着自己的发鬓,后知后觉那又是从何平安的梳妆台上顺手拣走的。
“白泷说你奴大欺主,果然不假。”
他声音冷清清的,语调平平静静,言罢不再多看她一眼,宝娘站在原地不见少爷再有任何动作,心内忐忑不安,又过了许久,她回到自己的屋里,仍不见外头有动静,自以为逃过一劫。
谁知当夜两个粗壮的婆子闯进屋里,不由分说便先将睡梦中的宝娘捆绑起来。
“你们干什么?!”宝娘尖叫着使劲挣脱。
先动手的婆子啪.啪就给了她两耳光,将人一瞬间打懵了,另一个接嘴道:“少爷说你没规矩,好吃懒做,不守本分,要将你发买了。”
“不可能,少奶奶呢?我是少奶奶的人!除了少奶奶,谁也不能卖我!太太来了看在少奶奶的面上都要留我,你们凭什么动我!”
这两个人用粗麻绳将宝娘捆的结结实实,任凭她怎么挣扎,皆无济于事,大抵是嫌她聒噪,其中一个婆子随手捡起桌上的抹布,揉成一团塞到她嘴里。
“你就歇歇罢,还以为自己名里带个宝字你还真就是个宝了?太太怎么做那是太太的事,这儿可是少爷的地方,他就是掀了房顶烧了大门头子谁敢说个不字。”两个人嘲笑归嘲笑,动作却一点不含糊,将人丢到柴房里,又是几巴掌扇下去,将人打的喉咙里呜呜叫,并以此为乐。
直到山明过来看了一眼,两人才停手,他是顾兰因身边最老实本分的长随,见宝娘脸颊肿起,无奈道:“你们两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将她脸扇成这样,等天明了给人牙子可就要折些银子了。”
两个粗使婆子不以为意,又拍了拍宝娘的屁股,道:“这也还算是个好货,大屁股盘子,买回去好生养,那些穷男人只知道找女人生孩子,哪里管她长的什么模样。”
山明看地上的女人狠狠瞪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她前世不共戴天的仇人,蹲下身疑惑道:“可不是我要卖你,少爷本是要将你卖到窑子里,我想着你一个姑娘家,原本是个体面的丫鬟,去了那等虎狼之地定然活不过一年,就劝少爷,还是卖给人牙子让他们给你找个好人家,穷虽穷了点,进门也是正头娘子,有什么不好的。我这里已经发足了善心,不知你这样瞪我做什么?”
宝娘要是嘴没有被堵起来,此刻肯定要唾他一口,骂他猫哭耗子假慈悲。
“呜呜呜!”地上躺着的侍女拼命想要出声,山明见状,挥手先让两个婆子出柴房,然后才扯掉塞她嘴里的抹布。
“你想说什么?”
宝娘深深吸了口气,紧紧盯着他:“少奶奶早死了,现在的少奶奶是个假货。”
山明一巴掌扇过去:“你放屁!”
“我没有!”她声音嘶哑,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绞尽脑汁道,“你去马衙的九章村,问他们村里人有没有一个叫何平安的孤女,赵太太是她的姨母,赵婉娘死后她就被赵家人接走了,因生的实在太像,故意请她代嫁。她根本就不是你们的少奶奶!”
山明纳闷了:“这进了门,和少爷都拜了天地,咱们老爷太太也喝了她的茶,她不就是咱们的少奶奶么?旁的人连门都没进,算哪门子少奶奶?”
宝娘一时哑口无言,因他说的似乎是有那么点道理……
“不!她是欺骗了你们顾家,她不该是少奶奶的、她——”
山明反问道:“难不成你一个奴才还想当顾家的少奶奶的?”
宝娘觉得他在羞辱自己,脸色一白,随即就要破口大骂,但山明眼疾手快,又将抹布揉成一团塞了她嘴里。
“以后记得积口德。”
夜里飘细雨,山明丢下一句好心话,也不多留,那两个婆子见他走了,搬着小板凳坐在柴房门口。这已经是下半夜了,宅子里安安静静,先前有人传家里闹鬼,恰好这一处很偏僻,拢共就一盏灯挂在不远处,她两个说说话,不觉身上有些冷,声音一时低了,渐渐地,没人说话。
等天一亮,牙人上门,白泷起了个大早,山明跟牙人议价时她看着宝娘。没想到短短一日,她就狼狈至此,白泷见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忍心继续待在这里,转身先走了。
宝娘躺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发寒,中途被牙人抓过来看牙口,她狠狠呸了一声,将心里憋了许久的话大声喊出来。
白泷尚未走远,依稀听到了点声,她停住脚步。那头,牙人赏了宝娘一耳光,将抹布重新塞回去,自己用袖子擦了擦脸,笑着对山明道:“就这脾气,我定要给她卖到一户好人家里去,你就放心。”
山明接过钱,懒得管宝娘了,将人一推,算是将少爷的事办完了。
牙人从后门将人带走,悄无声息,过了几天,宅子里其他仆从才发现宝娘不在了。
白泷知道事由,从不对人提起,渐渐地众人也就忘了这个人,独独何平安还记挂着她。好端端一个人,无缘无故不见了,她倒也懒得猜,直接问顾兰因。
何平安卧病在床的日子里,顾兰因来的勤快,二月底下了几场春雨,天气渐渐回暖,他去了几趟城里的观音庙,这日回来给何平安带了一包桂花酥糖。
丫鬟们支开窗透风,躺在床榻上的女子松松绾着发,姣好的面容带了几分病气,几次遭灾,身子大不如前,她吃着干巴巴的酥糖,身旁有个少年人为她端着茶水。他看着何平安眼神与从前有些许不同,仿佛看见故人,却又透着一丝陌生感。
“难为你又进城替我烧香。”何平安摸着自己身上新挂的阳符,微微笑道,“也多谢你记挂我的身体。”
顾兰因将送给她的两张阳符叠成菱花样的方胜,就挂在她身上。
何平安问他宝娘的下落,顾兰因随口道:“卖给了人牙子,兴许是在乡下哪户穷苦人家。”
何平安抓着被褥,忽觉的像是踩空了陷阱,心跟着跌入谷底。
“怎么卖她也不告诉我一声?”
顾兰因递过茶盏,似笑非笑道:“她骂你打你威胁你,你难不成还要大发慈悲一次?我替你快刀斩乱麻,不好么。”
床上的女子捧着茶灌了几口,仿佛是吃噎住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要是换成我,只怕还耽误着。”
“时至今日,你就是赵婉娘。”顾兰因轻声道。
他看着她手边的桂花酥糖,笑问道:“这比蒸饼好吃吗?”
何平安点点头,随即脑袋就被人摸了摸,床边的少年人替她擦了嘴角的碎屑,眼眸认真,仿佛真的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两人少年成婚,恩爱情浓。
屋外烟雨迷蒙,青山染绿,二月到尾。
夜里何平安毫无睡意,她嘴里还残留着酥糖的甜味,只是想起顾兰因白日里的话,她无端感到焦躁。
她捏着自己的平安符,百无聊赖之际将他叠的方胜拆开,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两张又都不一样。她随后便摸出自己一开始求的,三张摆在一起,张张不同。
何平安抓着头发,心想他还不至于给自己两张假的,便以为这简单的平安符花样又变多了,她草草折起来,丢在枕头下。
今日是六尺跟九尺在她外面值夜,何平安咳了两声,六尺推门而入。
自打上次被人诬陷后,六尺话少了很多,她看着六尺这张脸,想了想,让她把九尺也叫进来。
九尺生的平庸,那张脸蛋看过了就忘记了,何平安平日里性子随和,待谁都不差,九尺办事还算牢靠,她也还算信的过。
问她们外面还有没有其他人了,听说没人,何平安这才小声与她们告知宝娘的下落。
“难怪不见她出来骂人,连影子都没了。”六尺嘀咕道。
“宝娘是我的陪嫁丫鬟,知她被卖了,我心里不忍,就是打发到庄子里也是好的,可惜少爷没有事先告诉我。”何平安叹了口气,像是很难过,她掀开被子,起身去翻自己的首饰匣子。
“这里是我攒的现银,你们明日出去帮我找找,打听她在哪里,花多少钱都没事,只是要尽快找到她,还她一个自由身。”何平安将银子交给两个人,压低声音道,“悄悄的去找,要是让人知晓告诉少爷,少不得要招他厌烦。”
六尺有些为难,何平安道:“我不用她进宅子,只要买了她出来,随她去何处。”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这才点头,何平安笑了笑,问她们饿不饿,将桌上还剩下的桂花酥糖分给她们吃。
那顾兰因特意买给她的,可她半点都不爱吃,只因在赵家学做赵婉娘的时候,赵太太说那是赵婉娘最喜欢的糕点,她才说一声喜欢而已。
第二日,六尺跟九尺商量过,九尺拿着钱出去打听,六尺则为她做遮掩。好在平日里九尺本就容易叫人忽视,竟没人发现。
展眼三天一晃而去,不知九尺用了什么法子,她从牙行里一个牙人嘴中撬出了宝娘的消息,回宅子后露了一面告诉六尺,而后当夜便去了宝娘所在的村子。
何平安得知此事,久久没有作声,努力在脑海里搜寻有关九尺的讯息,只是与她有关的事,她记得太少了。
何平安皱眉道:“宝娘在的地方,好像就是九尺的家……不知我记错没有?”
九尺平日不起眼,众人对她知之甚少,想当初她家中无钱,爹娘虽只生她一个女儿,却也卖了出去换口粮。
如今她家时来运转,偏亲娘死了,手中有闲钱的老子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怎么赎回女儿,而是又花钱买新女人传宗接代,当她死了。
可好巧不巧,那便是顾兰因让人草草卖掉的宝娘。
天微微明的时候九尺到了村口,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她坐在路边桑地里略歇了一歇,未几,家门口传来女人的哭声,九尺听出是宝娘的声音,于暗中偷窥。
宝娘来了没多少天,遍体鳞伤,一身值钱东西都被扒完了,穿着粗布衣裳,大早上在院子里打水洗衣裳。
九尺若要替少奶奶赎宝娘还她一个自由身,自己贸然出面是决计不可能成功,她赶了一夜路,一个人想了想,不多时便有了计较,转身去往村里另一户人家。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楚江村,时值阳春,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从竹溪过来的神婆被柳嬷嬷请回去,两人先吃了一盏茶,方才步入正题。
“少奶奶的事我听说了,我上一回替她算过生辰八字,确实蹊跷,她命中遇水则有大劫。”神婆数着自己的念珠,道,“不知如今她现状可好。”
柳嬷嬷摇头:“要是好,也不用你大老远过来。现如今大夫常在家中住着,多少好药都给她用上,只是……”
斑斑白发的老人似有难言之隐,神婆却心领神会,与她小声道:“我知道了。”
两个人坐近嘀嘀咕咕,又时刻留意着厢房外面。
“少奶奶现在在何处,带我看看去。”
柳嬷嬷带着她出门,临走前跨了个篮子,里面装的春笋尚带着泥土,格外新鲜。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过小桥,缓缓走了一截路,叩响那所宅子的门扉。
坐在门口的老嬷嬷见来的是柳嬷嬷,颤巍巍站起来,就要跟她寒暄几句,柳嬷嬷将笋给她,叫厨房做点应季的菜。
“做什么都不管用,少奶奶又不吃饭了,瘦成一把骨头。”老嬷嬷摆手,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神婆听罢,拉着柳嬷嬷就道:“咱们别耽搁了。”
彼时何平安正在屋里偷吃肉脯,尚不知有这样好的人送上门来。听到门外丫鬟的声音,她忙喝茶漱口,病怏怏往床头一歪,那进门的神婆见屋里黑漆漆的,青天白日也不开窗,先站的离她远远的,问了声好。
深碧的幔帐垂地挡着里头的光景,女人的声音如春日的游丝,轻轻细细,柳嬷嬷走过来看她,话没说几句,摸着她的腕骨,长叹一声,心疼道:“难为你遭罪,也不知为何有报应落在你身上。”
何平安虚弱道:“一点小罪,不妨事。近来天气暖和,我本想去婆母那里看看您,奈何身子不济,劳烦您一把年纪,来看我这个小辈。”
柳嬷嬷曾照顾过她一些时日,见她如此懂事,安慰道:“我也不是快入土的人,尚还有些力气,可怜你小小年纪遇到这样的坏事。老爷那里虽不信鬼神,但咱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我把上次给你做法事的马婆婆请过来,你有什么事尽管告诉她。”
何平安抬头看着她身后站的婆子,这神婆比柳嬷嬷年长几岁,身材略显的有几分魁梧,穿着家常衣裳,虽是笑着的,眼里却看不出她在笑。
神婆将窗户都打开,屋里透光后没了那股压抑的气息,她仔细端详何平安。
床上的女子眼睛睁的大大的,多日不怎么晒太阳,皮肤苍白的过分,神婆让柳嬷嬷先出去。待那房门合上,屋外六尺好奇道:“这是要做什么?”
柳嬷嬷道:“她自己独有的本事,这个马大姐少小是个阴阳眼,后来半途拜了个正一先生,学了些本领在身,有的密不外传,咱们等着就是。”
丫鬟嬷嬷在外等半天,屋里头神婆将角落寻遍,不见异样,唯独门窗关多日,潮气不散,角落生了霉斑,星星点点,藏在人眼不常见的偏僻地方。
她折返到床前,何平安疲倦地眨了一下眼睛,翻身往床里睡去,压在枕下的阳符露了一角,叫人看见了。
神婆让她给自己看看,何平安便将枕头挪开,只是她看了一会儿,忽道:“这是谁给你的?”
“头一张是我自己去庙里,在路上求的平安符,后两张叠在一起的,是我夫君送我的。”
神婆摇头道:“头一张就是路边随意糊弄人的玩意,图个心里平安,不如后面两张有些来头。这两张符一张是阴符,一张是阳符,阴符多用来超度亡灵,阳符则延寿祈嗣。好端端给你请阴符做什么,还没死……”
她顿住,拍了拍嘴,改口道:“这东西我先拿走了。”
神婆临走前还记得嘱咐道:“少奶奶你也不要多想。”
何平安笑了笑,心想她这些日子想的事情可太多了,夜里睡不着,就等着白天睡给别人看。什么阴符阳符的,等她一走,何平安将那张糊弄人的平安符捡起来,重新压到枕下,心里其实乐开了花。
她跟顾老爷是一样的人,不信有鬼神。若真有鬼神,她娘此刻就该在她身边,万不会眼见着她吃这么多亏,一步一步走到顾家这个大门楼子里。现如今何平安正愁宝娘不在,谁能回来揭穿目下赵婉娘的身份。
她可以是先头的大奶奶何氏,也可以爹娘早死没人教养的何平安,唯独不能是顾兰因将要带走的新婚妻子赵婉娘。
他的爱在死了的赵婉娘身上,他的恨在活着的自己身上,她犯不着跟他出去吃苦。
这一日过的极快。
柳嬷嬷先带着马神婆给她的两张符纸去找太太。若是别人也好办,偏是少爷为她求来的。
“你问过因哥儿了不曾?咱们别冤枉了他。况且他从小不信道不信佛,哪就知道这符箓里是几个意思呢?”周氏不信自己儿子这样恶毒,用这样邪的阴符来招魂,便为他想了诸多借口。
“若是真的,因哥儿也是好心办坏事,咱们不能伤他的心。”
柳嬷嬷其实也想不通,两个人思索了一会儿,周氏让家里小厮去把少爷找回来。
快到傍晚的时候,顾兰因骑着驴从城里出来,几个长随小跑着跟他。
东风逐君,柳依依,杏花飞,他抄近路,撇了大道,从田间地头往家去,彼时田苗未插,驴子一路撒欢不顾屁股后的几个大活人,让人追的气喘吁吁。
那头周氏在家左等不着右等不着,正长吁短叹,他却到了。
荣禧堂外驴子卸了身上的重量,没人拉着,跳到天井里咕噜咕噜喝水,周氏爱屋及乌,也没说什么,见顾兰因今日衣着格外素雅,关心道:“今日去哪里了?”
“再过三日就要走了,今日特意进城拜访恩师。”
周氏一面问他恩师那头的情况,一面就让丫鬟摆饭,看样子是压根不想与他提那几张符箓的事。只是临到天黑,顾兰因快走时她才拉着儿子提了一嘴。
顾兰因立在屋檐下,半天没有作声,昏沉的灯光落在他肩头,周氏也不敢出声,只瞧着他阴沉沉的眼眸,心晃了晃。
“我要招谁的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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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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